節三





「看起來我們的內部問題得先解決。」

走出飯店後,阿奇波爾多站在車邊、為柏恩哈德開門時低聲說,柏恩哈德瞪他一眼。

「那不是交給你負責的嗎?」

「也許滲透得比我想像還嚴重,」阿奇波爾多聳肩,
「我已經『處理』掉了些問題名單,查過他們的通聯記錄…相信我,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們回去再好好談一談,這裡不方便講。」


柏恩哈德點頭、坐入車內,在門關上後黑車車隊開始前進,里斯小隊搭乘的部分在前後方護衛著,柏恩哈德從後車廂附設的小冰櫃內拿出瓶酒給自己倒了杯,安撫煩躁不堪的思緒。

長長的德國黑車隊伍引起不少注意,他們穿過翡冷翠鬧區,誇張的排場看起來就像是內閣成員或者某一皇室出巡一樣,讓許多觀光客和市民紛紛投以好奇的眼光。




柏恩哈德望著手中的酒杯,透明色、攙了點黃綠的飲料絲毫沒有受到行進的影響,穩穩地停在杯裡。

你可以成為和你父親一樣優秀的首領。

丹托巴尼在臨別前說的那句話冷不防地出現在腦海裡,柏恩哈德啐了聲,一口飲盡杯中飲料。



衝上腦門的刺激多少蓋掉那些噁心的不悅感,柏恩哈德的目光飄向窗外,一輛紅色的觀光巴士正巧搖搖晃晃地停在街口,等待他的車隊經過──柏恩哈德想起那次令他頭痛欲裂的暈車經驗,但卻不像剛剛那樣討厭,一向坐貫了大車的他看著從巴士裡魚貫而下的乘客,在鋪有老舊磚瓦的街道上有一堆背包客坐在露天咖啡座聊天…


要說不懷念那天的話是騙人的,柏恩哈德也不否認,當初丹托巴尼的使者告訴他會議決定在翡冷翠舉行時,柏恩哈德就清楚自己絕對會面臨這種感覺。


想要回到過去卻無法可施,只能眼睜睜地任憑回憶淹沒自己。


富麗堂皇猶如古羅馬建築的戲院出現在窗外,柏恩哈德怔怔地看著那些貼在圓形柱上的廣告海報,之前他們看的到底是哪部電影?他終究還是沒把片名給找出來,只還依稀記得劇情,但已經開始模糊。


那個人的臉,是不是也有一天會和黑白色的電影畫面一樣逐漸褪淡,只要他想不起他的名字的話?



一股強烈的悲哀充斥了柏恩哈德的胸口,他摀住臉,想起自己曾厚起臉皮地向侍者們要一些關於那個人的東西,但卻什麼也沒能得到。


連衣服碎片也沒有,像是徹底被清除了,連張相片也沒留下。


柏恩哈德憎恨現在竟只能束手無策的自己,他能夠面對其他黑手黨家族的首領而面不改色,管理父親留給他的家族事業,但他卻完全無法找到那個男人。

沒有名字、照片、資料,就好像一切只是他憑空幻想出來的那樣,或者是沒有真實存在的鬼魂,一切都只是…不,不可能,那為什麼他的心臟總是像被鞭撻過那樣刺痛?這永不可能是空想。


那個男人也說過,他們會再相見,只要自己想起他的名字那天,他們一定會再相見…


見鬼。
柏恩哈德沉重地摀起臉,倚靠到車窗上,他感到自己正陷入一股無法自拔的疲憊、絕望深淵裡,這些日子以來,當他一個人躺在他們的床上時,無論他如何努力地在記憶裡拼命翻攪挖掘,他也想不起丁點關於那個人的蛛絲馬跡。


甚至柏恩哈德開始質疑起,他們真的曾經有過關係嗎?是否這只是對方編造出來的完美劇本,而自己只不過是太過入戲的一隻棋?



種種猜想最後都讓柏恩哈德失望,他甩甩頭,再次放棄挖掘記憶的行為,車隊此時來道了鐵道口,他們要前往私人的機場去轉搭飛機回到柏林。

緩慢駛過的火車讓車隊暫時停止行動,柏恩哈德看著那一扇扇可手動開啟的舊式窗口,不是旅遊旺季的時期,沒幾個的乘客稀稀疏疏地散坐開來,不遠處的地平線上能看見個車站。


柏恩哈德又想起那部電影,那部和他與他的故事如此相像的電影──虎徹就是那個對他伸出援手的人,也不管他的意願,硬將他拖出黑暗,逼他面對他不願直視而一直逃避的問題。


與他在一起的時光好像都充滿了笑聲。柏恩哈德痛苦地想起那張總是被自己傷害、但最後總會再次對自己綻放出微笑的臉,他一直用笑容面對自己,哪怕是武裝起來的面具,他對自己付出有如愛情般的情感,但自己卻用傷害來回報。



想要再見他一面。
柏恩哈德哀傷地將臉重新埋入掌中,從指縫裡他看見了,喝乾的酒杯擱在架上安靜地凝望自己,殘餘些許的透綠色液體在琉璃的折射中,竟映出了那個人的臉──柏恩哈德放開手,看清楚後才錯愕地發現那其實不過是自己的倒影罷了。


過度的想念突然像是沸騰的海水氾濫。



那部電影的結局,就在火車的離別中淡入黑夜裡去。柏恩哈德勉強自己回想那些已經開始支離破碎的畫面,和他現在的視線看見的一樣,火車和貨車在平原裡緩緩駛遠,縮小,直至看不見彼此為止,他們分開了,各自走上各的路──柏恩哈德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即使他知道這聽起來無比愚蠢,但他想要知道是否續集有寫出再次重逢的劇本?

那是不可能實現的天真幻想,柏恩哈德明白,現實裡就得和虎徹告訴過自己的一樣:他得自己想起來,他們才能夠重逢。


而屬於他們的後續,只能由他們自己繼續寫,沒有人能夠指引方向,但是他卻不知道──…


砰。


突然,一聲槍響打醒柏恩哈德已經深深陷進思考去的意識,然後整輛載著首領的德國黑車失去控制地打滑。









子彈打穿了轎車後輪,整輛車在失控前進的狀況下衝入鐵道,撞上本來就歪斜不已的柵欄,鐵軌間的碎石頭增加了行進的阻力,勉強地煞住車體,整個車隊急忙跟著迴轉過來。


柏恩哈德咒罵著踢開車門,他拿出槍枝、對著閃向他的人影就開槍。


刺客的動作非常快速,衝到車門就將柏恩哈德給扯離車、讓他失去保護,刺客手中的利刃一刀劃開柏恩哈德的槍口,武器被破壞的柏恩哈德不得不以赤手空拳應戰,前頭的車子迅速包圍過來,但那些都太慢了──臉上蒙著面巾的刺客使用極為靈活快速的日本武器,柏恩哈德只來得及判斷出忍者的身分,便看到一抹危險的亮光劃向自己的頸子。


柏恩哈德迅速向後仰倒企圖閃躲,但尖銳的刀鋒幾乎削過了他的臉,一股鑽心刺痛伴隨血花自右方的視線炸開,柏恩哈德忍住差些脫口的慘嚎向左滾倒,刺客踏過濺灑在碎石上的血跡,舉起短刃要刺他的背。



一記金屬碰撞所發出的清脆聲,劇烈喘著的柏恩哈德在剩下的半邊視線中看見他的副官及時趕到,里斯正連連以大幅度猛砍攻勢揮開刺客、將他逼離柏恩哈德,其他車子上的人也陸續趕過來。



蒙面刺客見到狀況不利立即拔腿逃跑,里斯望了柏恩哈德一眼,後方阿奇波爾多正好衝下車,柏恩哈德向里斯揮了下手。



「追,抓到他!」

里斯立即與他的小隊往刺客逃跑方向追去,阿奇波爾多和利恩的人馬趕到,他們扶起緊緊摀住右眼的柏恩哈德。


「該死,竟然又…快點開車過來發什麼呆!」



阿奇波爾多急忙叫來他們原本乘坐的車子,和利恩一起將柏恩哈德扶上車,剩餘的車輛緊緊包夾起他們,快速將受傷的首領給送往機場。







到底是誰幹的這種問題柏恩哈德痛得不想再思考了,右眼窩不斷傳來的劇痛使他幾乎疼得說不出任何話來回答阿奇波爾多,阿奇波爾多也不太敢去仔細審查他的傷勢,只不斷地對駕駛怒吼再開快點!


這次也許真的會死了吧。柏恩哈德虛弱地看著在自己上方的利恩,利恩正將柏恩哈德的頭枕在自己腿上,小心地用塊撕下來的布料沾濕酒精、擦拭傷口附近做初步的消毒。


那張隱忍著難過的臉讓柏恩哈德更加明白自己的傷勢,大概是刀尖上抹有什麼東西,他感到自己的眼窩有火在燒般地開始發熱,就好像千萬隻螞蟻擠在他的眼窩裡頭攒動那樣痛苦。



柏恩哈德緩緩閉上沒受傷的左眼,嘆了口很長很長的呼息。



毀掉也好,反正他從來都不喜歡這雙眼睛。


自柏恩哈德有記憶開始,他就發現自己的父母總是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甚至可以清楚感覺到他們的視線總停在自己的額頭、眉間,他們從來不願意直視那雙被詛咒的眼睛。


所以,柏恩哈德也討厭照鏡子,外表一向有人幫他打理而不須費心,他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以為,在鏡子裡面的那個人是父母所害怕的惡魔,而不是自己。




他一向討厭自己臉上這雙被詛咒的色目。




就這樣全部瞎掉算了。


突然地柏恩哈德微笑起來,讓利恩忍不住起了陣恐怖的寒意──冰涼而絕望的笑容在柏恩哈德的嘴角慢慢地延展開來。


乾脆就這樣去死吧,反正他可能再也看不見那個男人了…與其活在這種生不如死的折磨裡,不如結束掉這可悲的人生。


完全不抱希望蒂,柏恩哈德放逐自己的意識在遽增的痛苦之中,任憑絕望和黑暗一波波地拍打、淹沒他。



希望,這一次可以…















里斯帶領著小隊在不是很密集的住宅區裡追趕刺客,幾個人開了槍都被那名黑髮的蒙面男給靈敏閃開,他發現這名刺客的逃跑路線像有計畫過的,非常熟悉這一帶的地盤狀況而不斷地被拉開距離。



該死。


索性,里斯拔出槍、瞄準正爬上一道白牆的刺客後肩,他盡量不打中要害地射中目標肩頭,刺客從牆上摔回地面,立即抓起武器、謹慎地看著迅速包圍住他的人牆。


「別掙扎了,告訴我們是誰派你來的?」



里斯拿著火劍慢慢穿過手下之間,直直看向那名蒙面的黑髮忍者,他打量了下對方身上的護甲、綁腿,日本忍者般的打扮?


里斯突然想起了一名使用日本劍法、與自己似乎注定無緣了的男人。



忍者察覺里斯的分心,冷不防地射出手裡暗刀,卻被里斯閃開,他笑笑地轉動手中紅色的火劍,以一貫的、有些稍嫌流氓的微笑挑釁對手。

「身手蠻不錯的,如果乖乖招來的話,我會讓你死得痛快些。」


忍者拉下面罩,一抹鄙夷的弧度彎起。


「我已覺悟…。」



他輕聲說,里斯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他還來不及出手砍斷對方的手臂錢,那名忍者一刀割斷了自己的咽喉,在粉紅色霧狀的血花湧泉中緩緩倒了下去。




「嘖。」


里斯踢了踢刺客的身軀、將他翻到正面,讓手下去搜索他身上的物品,不過里斯沒等他們找出個所以然之前,警察職業所培養出的敏銳便先看見了端倪──在刺客手裡那把染著血跡的短刃上,刻著一塊屬於洛比歐那的圓環皇章。







德國,血茨本部,會議室


「所以,顯然是洛比歐那策劃暗殺行動…而且我想恐怕連上一次在翡冷翠的追殺也是他們做的。」


對著那把苦無沉思晌久後,阿奇波爾多才緩緩說出他的推論,現在離他們將柏恩哈德送回本部後已經過了兩小時,後面才趕回來的里斯表示贊同他的看法。

「只是不知道是怎樣得到消息的?柏恩哈德出遊的事情沒有透漏給族人知道才對。」
阿奇波爾多若有所思地把玩著那把暗器,

「另外他們溜到義大利本島也是突然間發生的事情…」


「我想有必要來個肅清──首領的情況還好嗎?」里斯問,
「刀鋒上似乎有塗什麼藥的樣子,他…」


「砸了大把銀子的生技部就是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阿奇波爾多煩躁地揮了揮手,將那把已經處理過無毒的利器扔回給里斯。

「幸好這次沒有什麼感染,處理得很快…柏恩哈德會活下來,但我們得在他復原的時間裡搞定組織內賊的事情,希望你那如警犬班靈敏的感覺可以幫上些什麼…里斯副官。」


「如果我嗅得出是誰出賣了首領,現在也不用在這問你的意見…阿奇波爾多顧問。」
里斯沒什麼耐心地瞪了阿奇波爾多,似乎對他突來的無禮態度頗有意見,

「我會盡全力保護首領──你知道我這條命是他從監獄裡贖出來的,不可能存有任何背叛之心。」



「啊,我當然知道,因為是我建議他救你的嘛,」
阿奇波爾多拿出煙盒,點了根咬在嘴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珠狡詐地盯著里斯。

「你是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不適合當條子──但就是太重感情了,我怕你會因為情感而對柏恩哈德存有貳心。」



里斯花了點時間才明白阿奇波爾多指的事什麼,他板起臉,用相當嚴肅的面孔對阿奇波爾多發出指責。


「如果你現在是認為,我會為了個已經離開的人和首領過不去,那你一定是錯估了我的忠貞。」

「我並沒有那樣認為。」

阿奇波爾多推開椅子起身,在他慢慢踱過里斯身邊時,以別具意義的眼神斜了他一眼。



「更何況…那個人並沒有離開哦。」

「你什麼意思!?」

里斯愣了下,立即對阿奇波爾多的背影大聲咆哮,但是顧問頭也沒回地聳了聳肩,發出嘲笑的聲音。

「實際狀況我也不清楚啦,但我能夠確定一件事──我們都被他當成白癡擺了道。」


說完,阿奇波爾多便推開會議室的門離開了,留下錯愕的里斯,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會議室裡思考阿奇波爾多的那些話──虎徹還在血茨裡?他在哪裡,為什麼自己從來沒發現過他?



只有一個可能。
里斯相當清楚,能在血茨內神不知鬼不覺行事的,除了阿奇波爾多和自己以外,只有首領以及米利安這兩個人而已。



但他們的地位都在自己之上…里斯忿忿地啐了聲,不甘願地握緊手上的利器,任憑尖銳的金屬割傷他的皮肉。





阿奇波爾多,你好樣的。里斯沉重地想,竟然只用簡單的一句話就動搖了他原本發誓死命效忠的決心。




< 第七章 末日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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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ISIN寧欣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