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夜
──在看見那個以顫抖字體寫下的名字時，柏恩哈德以同樣顫抖著的手，輕輕地撫摸那排老舊的字跡。
急急衝入聖女會館的刺耳煞車聲擊破凝結的空氣，侍者們急忙放下手邊忙活，趕到大廳來迎接首領，幾乎是狂奔入門的柏恩哈德嚇壞了他們，只有在之前某個人失蹤時他們才看過他如此氣急敗壞的模樣。
「路特，你知道聖女會館有任何密室的事情嗎？」
柏恩哈德突然衝口丟出來的問題讓有著銀色長髮的侍者長一頭霧水，跟著進門的利恩立刻接收到兩道疑問眼光，其中一道凌厲得幾乎要把他刺穿。
「利恩，那地方在哪裡？」
「呃，我帶你們去就是了…」
心知最好別跟這種狀況的柏恩哈德開任何玩笑，利恩指指倉庫方向，儘可能跟上柏恩哈德快速的腳步，阿奇波爾多也擔心地跟在利恩後頭。
路特取來一盞照明燈，他們在寬敞的倉庫裡看著利恩摸索了牆角那塊有著十字花紋的牆壁一會兒，突然出現的暗門令他們都傻了眼。
「很暗，首領請小心。」
利恩拿過照明燈，在柏恩哈德面前先走了下去，柏恩哈德強迫自己忍住心臟狂跳到有些疼痛的情緒，沉住氣地跟著走進暗梯。
柏恩哈德很快就注意到有些管線牽引在天花板上，而不知怎地，在他第一眼看見那些有如黑蛇般盤據在頭頂上的線路時，突第一陣瘋狂的疼痛刺入他的太陽穴內，痛得他悶哼一聲，但立即站穩腳步、揮手要前方擔心的利恩繼續走下去。
「柏恩哈德，你別逞強…」
「閉嘴！」
柏恩哈德怒吼著制止阿奇波爾多的勸告，他緊緊握住扶手，強忍住那股不知名的劇烈頭痛，繼續踏往下一階樓梯，在黑暗裡隨著利恩動作飄忽不定的圓形燈光不時映照到越來越多的管線，每看到它們一眼，柏恩哈德便覺得腦袋裏那陣嗡嗡聲就變得更是巨大，幾乎讓他無法喘息。
他認得這個地方。
幾乎是靠著路特攙扶才能好好踏出下一步，柏恩哈德看見利恩似乎走到了平面地板，在樓梯最後一階的前方出現了黑白交錯、猶如西洋棋棋盤般的地板──當它們一進入柏恩哈德的視線中剎那，路特感到這名首領的身體一陣猶如痙攣般的僵直，
利恩的手放到牆壁上，但是他擔憂地看著柏恩哈德因忍耐痛苦而扭曲的臉，猜想他該不會要和虎徹一樣隨時都會昏過去…
「開燈。」
柏恩哈德虛弱地命令，利恩咬緊唇，遲疑地沒有動作。
「我叫你開燈！！」
柏恩哈德忍不住對這孩子怒吼，頭痛已經劇烈到讓他快無法承受下去、眼前甚至開始發黑，但他知道，眼前就是他找了太久的真相，他必須親眼看見…無論那是多麼可怕的真相。
喀噠。
微弱的光芒與翁翁聲自頭頂傳來，路特和阿奇波爾多錯愕地看著眼前逐漸清晰的殘破景象而發不出聲音，柏恩哈德的身體向下滑落，阿奇波爾多這才像驚醒一樣地急忙伸手和路特扶住他。
柏恩哈德的視線變得更加昏黑，過度疼痛令他腦袋裡每條神經都在尖叫抗議，他撐著沉重到快要闔起的眼皮、逼自己保持意識，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但在他的視線中看見的並不是站在黑白格子間的利恩，站在那裡的是一名穿著傳統德國服裝的女人、牽著年幼的自己的背影，他們一起站在那裡，還有一名穿著白袍的寬厚男人。
模模糊糊的小孩子打鬧聲卻像夢魘一樣尖銳可怕，在黑暗中嘶嚎著扯裂柏恩哈德僅存無幾的意識──他感到一雙手用力將自己如爛泥般癱軟的身體扯起。
重新回到自然光線中很久以後，柏恩哈德才漸漸擺脫了那些夢境般的幻影糾纏，有人正拍打他的臉，柏恩哈德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倉庫的地板上，利恩抱著他的頭，阿奇波爾多和一名侍者守在他身邊。
柏恩哈德甩了甩依然昏沉的頭，將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女人以及小孩的幻影給驅趕出腦袋，看清楚那幾張熟識的擔心面孔。
柏恩哈德聽不清楚他們嘴中叨叨絮絮說些什麼，頭痛稍稍紓緩了些，他吃力地挪動頸子、望向那扇重新隱藏起來的暗門。
剛剛出現在他眼前的記憶影像相當模糊，就像是被一場秋天裡的大霧籠罩住一樣，但是柏恩哈德完全確定，他剛剛看見了一名小孩子，無論是從年幼的自己眼中，還是自己所想起的記憶裡，有一個小孩也在看著自己。
有著頭灰色短髮，趴在粗鐵條架成的網欄後，張著綠色眼睛看著自己的小孩子。
一股因瘋狂念頭而出現的寒意凍僵了柏恩哈德的脊髓，他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那個模糊卻比任何事物都還要可怕的影像。
「他看起來糟透了…」阿奇波爾多擔憂地對路特說，
「我們最好立刻帶他出去。」
「的確如此。」
路特和利恩贊同他的意見，但在他們想挪動柏恩哈德時首領卻突然掙扎起來，柏恩哈德以虛弱而混亂的目光望向路特──路特驚駭地在這名可怕首領的眼睛內看見從未有過的恐懼。
「帶我去書房，拜託。」
柏恩哈德啞著顫抖的嗓子請求，他盡了所有力氣、像是身體被巨大的重量壓住那樣，痛苦而僵硬地在他們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這名首領從未像現在這樣露出明顯的恐懼過，路特忍住害怕及擔憂，與阿奇波爾多一起將他扶出倉庫。
在他們快將柏恩哈德帶到書房時，留在外頭等待的布勞突然出現，他先被柏恩哈德的狼狽模樣嚇了跳，隨即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什麼事？」
阿奇波爾多問，布勞相當為難地看著大廳的方向。
「呃，柯奇昂的使者來了，他們正在門外…」
「路特，你和布勞先把他們接到客廳去，柏恩哈德交給我和利恩照顧，把他安置好後我會出去見柯奇昂的人。」
阿奇波爾多迅速地做出決定，兩名侍者沒有異議、欠過身後便急急退開去招待不能輕易招惹的使者。
阿奇波爾多和利恩將柏恩哈德帶進書房，裡面沒有人，但是書桌上放著副西洋棋，應該是艾伯和艾依玩完之後沒收好的。
柏恩哈德坐到辦公椅上，怔怔地看著那盤精美的西洋棋，那是虎徹送給艾依查庫的聖誕禮物。阿奇波爾多和利恩站在他旁邊，看著他用有些不穩的手、拿起白棋最前方，中間的那隻小兵。
GAMBIT
柏恩哈德緊緊握住它，感到尖銳的士兵長矛刺入掌肉裡，疼痛提振了他混亂不己的思緒，柏恩哈德拉開抽屜，將平常使用的紙張、筆記都抽出來，隨意地扔向地板，白色有如雪花的紙張一地散開。
柏恩哈德將所有的抽屜都給拉開來翻了次，直到窸窣滑落的紙片淹沒了他們的腳踝，他才在抽屜的最深處找到那本日記。
老老舊舊，一看就知道是本屬於女性所有物的日記本，那個女人的臉柏恩哈德不太記得了，他甚至沒有留下父母親的照片，任何一張都沒有，只隱約記得是張美豔但卻溫柔的臉蛋。
他打開封緘的陳舊黃銅扣，這是件不道德的事情，所以以前柏恩哈德從沒打算窺探自己母親的隱私過，在他們突然過世之後，柏恩哈德也只是讓這些東西留在原本的地方，用一張張嶄新的紙去淹沒它們，和他自己的回憶被一起掩埋。
〝我們為他取名「柏恩哈德」，源自於一座美麗城市的名字，我與多蘭斯在這座城市相遇，他將是我們絕望的生命中最美的禮物。〞
在第一頁的記載裡柏恩哈德發現那是自己出生前三天──這是他的母親為他而寫的日記，柏恩哈德深深吸了口氣，翻動起那些被壓擠過久而有些黏合的紙頁。
／
〝柏恩哈德有些早產，但感謝血茨的聖女保佑他平安出生，多蘭斯和我永遠感謝聖女大人的恩惠──柏恩哈德活著出生了，我們可以用一切的努力…付出所有金錢保住他，無論如何，他是我們最愛的孩子。〞
／
〝為什麼，聖女大人妳在開玩笑嗎？那是多麼可惡且惡劣的玩笑啊！為什麼要讓那頭可恨的惡魔詛咒了我的柏恩哈德？為什麼要讓他擁有那麼可怕的眼睛？這不該是個賭上性命生下第一個孩子的女人要面對的命運…為什麼偏偏是我的柏恩哈德？〞
柏恩哈德閉上眼睛，輕輕撫摸在自己眼皮下，那對被詛咒了的惡魔之眼。
一股想將它們挖出來的強烈衝動襲上他被痛苦漲滿的心──他知道自己本來就不該去窺探母親的日記，這只會讓他心中對她的敬愛更加折磨自己。
如果自己不要被生下來過，會有多好？
他的父母就不會再因為自己而陷入絕望，一輩子飽受精神上的折磨至死。
柏恩哈德忍住湧到喉間的哽咽，繼續翻往下一頁。
／
〝每當多蘭斯看見那雙金色的眼睛就會露出厭惡的神情…他所有的親人和整個血茨家族都因為那頭惡魔而死，我可以理解，但是柏恩哈德是我們的兒子，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我們不愛他，誰又會愛他呢？〞
／
〝我說服了多蘭斯一件事，為了柏恩哈德，為了讓他躲避惡魔的詛咒活下來…我會不顧一切地保住我的柏恩哈德，即使是聖女大人也絕對會贊同我的作法──我們只有柏恩哈德，絕對不能失去──我以身為母親的身分發誓！〞
／
〝柏恩哈德雖然比其他小孩虛弱了點，但他今天的確會爬了，他長得和多蘭斯很像，頭髮一樣都是灰色，但無論我們怎樣照顧就是養不胖他，瘦瘦小小的讓人看了好害怕…今天聽見一個下人竟然說他就像個小惡魔一樣瘦骨嶙峋時，我氣得當場開槍殺了那個傢伙──！我不準任何人侮辱我的寶寶，這是我最愛的柏恩哈德啊，他又是那樣的可憐…只有我的愛而已，多蘭斯甚至拒絕抱他。〞
／
〝拉姆博士來了，他是德國最好的科學家，我們能相信他嗎…？〞
拉姆？
柏恩哈德想起羅索曾經提過這名字，不自禁地加快翻閱速度。
／
〝…我不斷地到頂樓祈禱室禱告，祈求聖女大人給我們一線希望，救救我可憐的柏恩，身為人類的我們只能用這種卑賤的手段來製造自己的奇蹟，但無輪要受到多大的懲罰，都盡管懲罰我一個就好，讓柏恩哈德活下，求求聖女大人一定要賜給我們一個「奇蹟」…〞
／
〝很不舒服，可是柏恩對我笑了，他今天第一次坐起來了──看到他坐不太穩會跌倒時，我哭得好慘好慘…媽好愛你。〞
／
〝不斷地嘔吐，頭暈，反胃，但這一切都是如此真實的奇蹟…那個叫拉姆的柏是一定是神派來的使者！這個小孩將是柏恩哈德的希望！〞
突然一陣強烈地噁心攫住柏恩哈德的胃部，他瞪大眼，看著「這個小孩」的拼音，他勉強自己忽視掉那些越來越真實的恐懼感，翻到下一頁。
／
〝…柏恩爬到我的床邊，握著我的手，當他第一次開口叫我媽媽時，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驕傲的母親…為了這個孩子，再大的痛苦我都願意承受…多蘭斯竟然開始忌妒柏恩不叫他爸爸的事情，誰叫他都不抱柏恩。〞
／
〝我知道這是個頑皮的小孩…他一直在踢我，弄得我很不舒服。〞
他沒有弟弟。柏恩哈德確定，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件事──柏恩哈德摀住嘴，以免自己忍不住吐了出來。
在他的記憶裡，他沒有任何兄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柏恩哈德會說更多話了，我教他叫多蘭斯「爸爸」，但他好像不太情願，這孩子果然比較喜歡我呢，多蘭斯生什麼氣，嘻嘻。〞
／
〝拉姆將他帶走了，感謝聖女大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感謝…我的柏恩哈德，媽媽為你活下來了。〞
／
〝多蘭斯告訴我一切順利，我就知道，他現在也終於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堅持了吧？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柏恩哈德啊。〞
／
〝柏恩哈德一歲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和多蘭斯一起將他帶到拉姆那裡，讓他看看我們給他的禮物…柏恩不知道他是誰，而且還立刻被他咬了，我急得忍不住動手打他──怎麼可以咬我的柏恩哈德？但小孩子真的很奇妙，哭完之後，他們兩個馬上就玩在一起了，柏恩哈德很喜歡他的禮物，太好了。〞
／
〝柏恩哈德吵著要去找他，多蘭斯不想帶他下去，我有點生氣，難怪柏恩哈德不喜歡爸爸，我只好拖著身體帶柏恩過去…但是看到他玩得很開心的樣子就什麼都值得了。但是拉姆告訴我別太常帶柏恩哈德來──他以為他是誰？是我們付了錢他才能待在這裡做他的實驗，搞什麼啊？〞
／
〝會館裡真的是沒什麼新鮮的地方好去，柏恩最近總是吵著要去拉姆那裡，我也逐漸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禮物了…那是個健康又漂亮的小孩子，像是以前我的鄰居手裡抱著的白白胖胖小孩那樣，喜歡亂踢人咬人，看到柏恩一直被他踢還笑得如此開心的樣子，我也忍不住想要抱抱那個小孩…〞
／
〝我又開始到教堂去，為我所犯的過錯祈禱。〞
／
〝拉姆又叫我不要一直過去…但他怎麼會懂？他沒有自己生過小孩，怎麼會懂一個母親的心呢？就算我是為了柏恩哈德才做出這個小孩，他也終究是在我肚子裡待了十個月的孩子啊！〞
／
〝無論如何，我相信我這樣做是對的…這孩子健康又活潑，比一般的小孩還要強壯，在房間裡滿地爬，但他是我的而不是拉姆的孩子，他沒有任何資格阻止我為這個小孩取名，對吧，我的…
在看見那個以顫抖的字體寫下的名字時，柏恩哈德伸出了同樣顫抖著的手，輕輕地撫摸那個答案。
他抹掉不知何時淌滿臉頰的淚水，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他沒辦法再說任何話了，現在只有一件事必須去──…
血花與槍響在柏恩哈德眼前、於他的胸口上炸開。
柏恩哈德的身體隨著後座力向後倒去，撞上辦公椅滑落，他錯愕地看著舉槍對著自己微笑的阿奇波爾多，硝煙緩緩自黑亮的槍口冒出。
而倒在阿奇波爾多後方地板上的是被槍托重擊頭部的利恩，鮮血與他披散的紅色長髮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流成怵目驚心的披亂。
阿奇波爾多又露出了那個相當抱歉的無奈笑容，再次扣下扳機。
＜ 第九章 黑夜 完 ＞
──在看見那個以顫抖字體寫下的名字時，柏恩哈德以同樣顫抖著的手，輕輕地撫摸那排老舊的字跡。
急急衝入聖女會館的刺耳煞車聲擊破凝結的空氣，侍者們急忙放下手邊忙活，趕到大廳來迎接首領，幾乎是狂奔入門的柏恩哈德嚇壞了他們，只有在之前某個人失蹤時他們才看過他如此氣急敗壞的模樣。
「路特，你知道聖女會館有任何密室的事情嗎？」
柏恩哈德突然衝口丟出來的問題讓有著銀色長髮的侍者長一頭霧水，跟著進門的利恩立刻接收到兩道疑問眼光，其中一道凌厲得幾乎要把他刺穿。
「利恩，那地方在哪裡？」
「呃，我帶你們去就是了…」
心知最好別跟這種狀況的柏恩哈德開任何玩笑，利恩指指倉庫方向，儘可能跟上柏恩哈德快速的腳步，阿奇波爾多也擔心地跟在利恩後頭。
路特取來一盞照明燈，他們在寬敞的倉庫裡看著利恩摸索了牆角那塊有著十字花紋的牆壁一會兒，突然出現的暗門令他們都傻了眼。
「很暗，首領請小心。」
利恩拿過照明燈，在柏恩哈德面前先走了下去，柏恩哈德強迫自己忍住心臟狂跳到有些疼痛的情緒，沉住氣地跟著走進暗梯。
柏恩哈德很快就注意到有些管線牽引在天花板上，而不知怎地，在他第一眼看見那些有如黑蛇般盤據在頭頂上的線路時，突第一陣瘋狂的疼痛刺入他的太陽穴內，痛得他悶哼一聲，但立即站穩腳步、揮手要前方擔心的利恩繼續走下去。
「柏恩哈德，你別逞強…」
「閉嘴！」
柏恩哈德怒吼著制止阿奇波爾多的勸告，他緊緊握住扶手，強忍住那股不知名的劇烈頭痛，繼續踏往下一階樓梯，在黑暗裡隨著利恩動作飄忽不定的圓形燈光不時映照到越來越多的管線，每看到它們一眼，柏恩哈德便覺得腦袋裏那陣嗡嗡聲就變得更是巨大，幾乎讓他無法喘息。
他認得這個地方。
幾乎是靠著路特攙扶才能好好踏出下一步，柏恩哈德看見利恩似乎走到了平面地板，在樓梯最後一階的前方出現了黑白交錯、猶如西洋棋棋盤般的地板──當它們一進入柏恩哈德的視線中剎那，路特感到這名首領的身體一陣猶如痙攣般的僵直，
利恩的手放到牆壁上，但是他擔憂地看著柏恩哈德因忍耐痛苦而扭曲的臉，猜想他該不會要和虎徹一樣隨時都會昏過去…
「開燈。」
柏恩哈德虛弱地命令，利恩咬緊唇，遲疑地沒有動作。
「我叫你開燈！！」
柏恩哈德忍不住對這孩子怒吼，頭痛已經劇烈到讓他快無法承受下去、眼前甚至開始發黑，但他知道，眼前就是他找了太久的真相，他必須親眼看見…無論那是多麼可怕的真相。
喀噠。
微弱的光芒與翁翁聲自頭頂傳來，路特和阿奇波爾多錯愕地看著眼前逐漸清晰的殘破景象而發不出聲音，柏恩哈德的身體向下滑落，阿奇波爾多這才像驚醒一樣地急忙伸手和路特扶住他。
柏恩哈德的視線變得更加昏黑，過度疼痛令他腦袋裡每條神經都在尖叫抗議，他撐著沉重到快要闔起的眼皮、逼自己保持意識，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但在他的視線中看見的並不是站在黑白格子間的利恩，站在那裡的是一名穿著傳統德國服裝的女人、牽著年幼的自己的背影，他們一起站在那裡，還有一名穿著白袍的寬厚男人。
模模糊糊的小孩子打鬧聲卻像夢魘一樣尖銳可怕，在黑暗中嘶嚎著扯裂柏恩哈德僅存無幾的意識──他感到一雙手用力將自己如爛泥般癱軟的身體扯起。
重新回到自然光線中很久以後，柏恩哈德才漸漸擺脫了那些夢境般的幻影糾纏，有人正拍打他的臉，柏恩哈德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倉庫的地板上，利恩抱著他的頭，阿奇波爾多和一名侍者守在他身邊。
柏恩哈德甩了甩依然昏沉的頭，將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女人以及小孩的幻影給驅趕出腦袋，看清楚那幾張熟識的擔心面孔。
柏恩哈德聽不清楚他們嘴中叨叨絮絮說些什麼，頭痛稍稍紓緩了些，他吃力地挪動頸子、望向那扇重新隱藏起來的暗門。
剛剛出現在他眼前的記憶影像相當模糊，就像是被一場秋天裡的大霧籠罩住一樣，但是柏恩哈德完全確定，他剛剛看見了一名小孩子，無論是從年幼的自己眼中，還是自己所想起的記憶裡，有一個小孩也在看著自己。
有著頭灰色短髮，趴在粗鐵條架成的網欄後，張著綠色眼睛看著自己的小孩子。
一股因瘋狂念頭而出現的寒意凍僵了柏恩哈德的脊髓，他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那個模糊卻比任何事物都還要可怕的影像。
「他看起來糟透了…」阿奇波爾多擔憂地對路特說，
「我們最好立刻帶他出去。」
「的確如此。」
路特和利恩贊同他的意見，但在他們想挪動柏恩哈德時首領卻突然掙扎起來，柏恩哈德以虛弱而混亂的目光望向路特──路特驚駭地在這名可怕首領的眼睛內看見從未有過的恐懼。
「帶我去書房，拜託。」
柏恩哈德啞著顫抖的嗓子請求，他盡了所有力氣、像是身體被巨大的重量壓住那樣，痛苦而僵硬地在他們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這名首領從未像現在這樣露出明顯的恐懼過，路特忍住害怕及擔憂，與阿奇波爾多一起將他扶出倉庫。
在他們快將柏恩哈德帶到書房時，留在外頭等待的布勞突然出現，他先被柏恩哈德的狼狽模樣嚇了跳，隨即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什麼事？」
阿奇波爾多問，布勞相當為難地看著大廳的方向。
「呃，柯奇昂的使者來了，他們正在門外…」
「路特，你和布勞先把他們接到客廳去，柏恩哈德交給我和利恩照顧，把他安置好後我會出去見柯奇昂的人。」
阿奇波爾多迅速地做出決定，兩名侍者沒有異議、欠過身後便急急退開去招待不能輕易招惹的使者。
阿奇波爾多和利恩將柏恩哈德帶進書房，裡面沒有人，但是書桌上放著副西洋棋，應該是艾伯和艾依玩完之後沒收好的。
柏恩哈德坐到辦公椅上，怔怔地看著那盤精美的西洋棋，那是虎徹送給艾依查庫的聖誕禮物。阿奇波爾多和利恩站在他旁邊，看著他用有些不穩的手、拿起白棋最前方，中間的那隻小兵。
GAMBIT
柏恩哈德緊緊握住它，感到尖銳的士兵長矛刺入掌肉裡，疼痛提振了他混亂不己的思緒，柏恩哈德拉開抽屜，將平常使用的紙張、筆記都抽出來，隨意地扔向地板，白色有如雪花的紙張一地散開。
柏恩哈德將所有的抽屜都給拉開來翻了次，直到窸窣滑落的紙片淹沒了他們的腳踝，他才在抽屜的最深處找到那本日記。
老老舊舊，一看就知道是本屬於女性所有物的日記本，那個女人的臉柏恩哈德不太記得了，他甚至沒有留下父母親的照片，任何一張都沒有，只隱約記得是張美豔但卻溫柔的臉蛋。
他打開封緘的陳舊黃銅扣，這是件不道德的事情，所以以前柏恩哈德從沒打算窺探自己母親的隱私過，在他們突然過世之後，柏恩哈德也只是讓這些東西留在原本的地方，用一張張嶄新的紙去淹沒它們，和他自己的回憶被一起掩埋。
〝我們為他取名「柏恩哈德」，源自於一座美麗城市的名字，我與多蘭斯在這座城市相遇，他將是我們絕望的生命中最美的禮物。〞
在第一頁的記載裡柏恩哈德發現那是自己出生前三天──這是他的母親為他而寫的日記，柏恩哈德深深吸了口氣，翻動起那些被壓擠過久而有些黏合的紙頁。
／
〝柏恩哈德有些早產，但感謝血茨的聖女保佑他平安出生，多蘭斯和我永遠感謝聖女大人的恩惠──柏恩哈德活著出生了，我們可以用一切的努力…付出所有金錢保住他，無論如何，他是我們最愛的孩子。〞
／
〝為什麼，聖女大人妳在開玩笑嗎？那是多麼可惡且惡劣的玩笑啊！為什麼要讓那頭可恨的惡魔詛咒了我的柏恩哈德？為什麼要讓他擁有那麼可怕的眼睛？這不該是個賭上性命生下第一個孩子的女人要面對的命運…為什麼偏偏是我的柏恩哈德？〞
柏恩哈德閉上眼睛，輕輕撫摸在自己眼皮下，那對被詛咒了的惡魔之眼。
一股想將它們挖出來的強烈衝動襲上他被痛苦漲滿的心──他知道自己本來就不該去窺探母親的日記，這只會讓他心中對她的敬愛更加折磨自己。
如果自己不要被生下來過，會有多好？
他的父母就不會再因為自己而陷入絕望，一輩子飽受精神上的折磨至死。
柏恩哈德忍住湧到喉間的哽咽，繼續翻往下一頁。
／
〝每當多蘭斯看見那雙金色的眼睛就會露出厭惡的神情…他所有的親人和整個血茨家族都因為那頭惡魔而死，我可以理解，但是柏恩哈德是我們的兒子，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我們不愛他，誰又會愛他呢？〞
／
〝我說服了多蘭斯一件事，為了柏恩哈德，為了讓他躲避惡魔的詛咒活下來…我會不顧一切地保住我的柏恩哈德，即使是聖女大人也絕對會贊同我的作法──我們只有柏恩哈德，絕對不能失去──我以身為母親的身分發誓！〞
／
〝柏恩哈德雖然比其他小孩虛弱了點，但他今天的確會爬了，他長得和多蘭斯很像，頭髮一樣都是灰色，但無論我們怎樣照顧就是養不胖他，瘦瘦小小的讓人看了好害怕…今天聽見一個下人竟然說他就像個小惡魔一樣瘦骨嶙峋時，我氣得當場開槍殺了那個傢伙──！我不準任何人侮辱我的寶寶，這是我最愛的柏恩哈德啊，他又是那樣的可憐…只有我的愛而已，多蘭斯甚至拒絕抱他。〞
／
〝拉姆博士來了，他是德國最好的科學家，我們能相信他嗎…？〞
拉姆？
柏恩哈德想起羅索曾經提過這名字，不自禁地加快翻閱速度。
／
〝…我不斷地到頂樓祈禱室禱告，祈求聖女大人給我們一線希望，救救我可憐的柏恩，身為人類的我們只能用這種卑賤的手段來製造自己的奇蹟，但無輪要受到多大的懲罰，都盡管懲罰我一個就好，讓柏恩哈德活下，求求聖女大人一定要賜給我們一個「奇蹟」…〞
／
〝很不舒服，可是柏恩對我笑了，他今天第一次坐起來了──看到他坐不太穩會跌倒時，我哭得好慘好慘…媽好愛你。〞
／
〝不斷地嘔吐，頭暈，反胃，但這一切都是如此真實的奇蹟…那個叫拉姆的柏是一定是神派來的使者！這個小孩將是柏恩哈德的希望！〞
突然一陣強烈地噁心攫住柏恩哈德的胃部，他瞪大眼，看著「這個小孩」的拼音，他勉強自己忽視掉那些越來越真實的恐懼感，翻到下一頁。
／
〝…柏恩爬到我的床邊，握著我的手，當他第一次開口叫我媽媽時，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驕傲的母親…為了這個孩子，再大的痛苦我都願意承受…多蘭斯竟然開始忌妒柏恩不叫他爸爸的事情，誰叫他都不抱柏恩。〞
／
〝我知道這是個頑皮的小孩…他一直在踢我，弄得我很不舒服。〞
他沒有弟弟。柏恩哈德確定，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件事──柏恩哈德摀住嘴，以免自己忍不住吐了出來。
在他的記憶裡，他沒有任何兄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柏恩哈德會說更多話了，我教他叫多蘭斯「爸爸」，但他好像不太情願，這孩子果然比較喜歡我呢，多蘭斯生什麼氣，嘻嘻。〞
／
〝拉姆將他帶走了，感謝聖女大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感謝…我的柏恩哈德，媽媽為你活下來了。〞
／
〝多蘭斯告訴我一切順利，我就知道，他現在也終於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堅持了吧？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柏恩哈德啊。〞
／
〝柏恩哈德一歲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和多蘭斯一起將他帶到拉姆那裡，讓他看看我們給他的禮物…柏恩不知道他是誰，而且還立刻被他咬了，我急得忍不住動手打他──怎麼可以咬我的柏恩哈德？但小孩子真的很奇妙，哭完之後，他們兩個馬上就玩在一起了，柏恩哈德很喜歡他的禮物，太好了。〞
／
〝柏恩哈德吵著要去找他，多蘭斯不想帶他下去，我有點生氣，難怪柏恩哈德不喜歡爸爸，我只好拖著身體帶柏恩過去…但是看到他玩得很開心的樣子就什麼都值得了。但是拉姆告訴我別太常帶柏恩哈德來──他以為他是誰？是我們付了錢他才能待在這裡做他的實驗，搞什麼啊？〞
／
〝會館裡真的是沒什麼新鮮的地方好去，柏恩最近總是吵著要去拉姆那裡，我也逐漸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禮物了…那是個健康又漂亮的小孩子，像是以前我的鄰居手裡抱著的白白胖胖小孩那樣，喜歡亂踢人咬人，看到柏恩一直被他踢還笑得如此開心的樣子，我也忍不住想要抱抱那個小孩…〞
／
〝我又開始到教堂去，為我所犯的過錯祈禱。〞
／
〝拉姆又叫我不要一直過去…但他怎麼會懂？他沒有自己生過小孩，怎麼會懂一個母親的心呢？就算我是為了柏恩哈德才做出這個小孩，他也終究是在我肚子裡待了十個月的孩子啊！〞
／
〝無論如何，我相信我這樣做是對的…這孩子健康又活潑，比一般的小孩還要強壯，在房間裡滿地爬，但他是我的而不是拉姆的孩子，他沒有任何資格阻止我為這個小孩取名，對吧，我的…
在看見那個以顫抖的字體寫下的名字時，柏恩哈德伸出了同樣顫抖著的手，輕輕地撫摸那個答案。
他抹掉不知何時淌滿臉頰的淚水，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他沒辦法再說任何話了，現在只有一件事必須去──…
血花與槍響在柏恩哈德眼前、於他的胸口上炸開。
柏恩哈德的身體隨著後座力向後倒去，撞上辦公椅滑落，他錯愕地看著舉槍對著自己微笑的阿奇波爾多，硝煙緩緩自黑亮的槍口冒出。
而倒在阿奇波爾多後方地板上的是被槍托重擊頭部的利恩，鮮血與他披散的紅色長髮在那張蒼白的臉上流成怵目驚心的披亂。
阿奇波爾多又露出了那個相當抱歉的無奈笑容，再次扣下扳機。
＜ 第九章 黑夜 完 ＞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棒球人生賽初稿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