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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ggo挺早就知道自己多愁善感。





小時候媽媽帶他去看一場老電影,名字都忘了。

只記得最後一幕是一個高瘦的男人站在一座有著許多高大柱子的樓前。陽光下那個人的影子寂靜地拖過身後的臺階,一折……又一折的。



那個人一臉迷茫,不知什麼原因肩膀全塌下去。就那麼站著,孤伶伶地一個,也不知道是要做些什麼。然後鏡頭越拉越遠,越拉越高,觀眾仿佛是從灰茫茫的半空裏低頭去看,見那一個細瘦的影子,分明就像一根燒過的火柴,風一吹就真要變了灰。



他一點都不記得那個電影的情節,或者是根本沒能看懂,卻清清楚楚記得那會兒的感覺。好像心裏忽地一下子破了一個大洞,接著又給塞滿了許多黑乎乎沉甸甸的東西,所以比平時沉了好幾倍,沉得他都要透不過氣來。



在他呼呼喘氣的時候,字幕跳出來。人們紛紛站起來,椅子啪啪亂響。



媽媽轉過頭看他,背後是黑白閃光的銀幕:「親愛的,喜歡這電影嗎?」她抽了一下鼻子問他。不等他回答,就站起來,在他頭頂上親一下,開始給他穿好外套。



Viggo一直沒想出話來回答,不過他覺得媽媽其實並不認真要聽他的答案,她只當他沒看懂。



這時候電燈都亮起來了,媽媽拉著他朝門走。他的身邊都是人,而他那麼矮,好像是沉在一片黑壓壓的水裏,怎麼樣都浮不上去,連光線都只忽忽地飄在水面上,到不了他身邊,他覺得那種喘不上氣的感覺更加厲害了。



以後事情就更糟了。



好多個晚上,Viggo都夢見那電影,那種難受的感覺甚至比看電影時還要強烈,那麼難受,讓他都沒辦法睡下去了。半夜裏醒過來,拼命要哭又沒有眼淚,好像是身體裏所有的水都變成了汗,被子全是濕的。



他開始害怕睡覺。

然後終於有一天,在夢裏,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那個電影裏的人,和他的影子一起,孤伶伶地站在那些臺階上。看不見的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整個人都吹得又虛又脆,就像一個沙塔,隨時都有可能蓬地一下散開來——



他忽然就醒過來了,發現枕頭都給自己哭得精濕。他睜著眼睛躺了一陣,把濕枕頭翻了一個面,慢慢睡過去。



以後很多很多年他再也沒做過那個夢。





直到Orli死了以後,那個夢才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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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ggo第一次見到Orli,是在劇組的臨時餐飲帳篷。



那是他第二天進劇組,約好七點鐘試妝。



到的時候天還早,才六點十五分。帳篷裏很空,幾個來得更早的人已經在吃,接咖啡的當口,後面才有一個人排隊。



他在餘光裏瞧見那人,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似乎有一雙很亮的眼睛。還沒等他開口,那人已經出聲招呼:「早!」

Viggo回頭微笑,答一聲:「早上好!」



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孩站在自己身後,白色T恤,舊牛仔褲,張大了嘴正打哈欠。但可能是太年輕的緣故,連他打哈欠的樣子都不像是疲倦,反倒有一種不肯安生的蓬勃勁兒。黑色頭髮剪成個奇怪的莫希幹髮型,看來頗有點扎眼。



打過招呼,Viggo拿著咖啡和三明治走開。他不是一個很會和陌生人搭訕的人,大多數時候他非常禮貌,態度溫和,卻遠遠算不上熱情。

但是那個年輕人不放過他。



Viggo的三明治剛剛吃了兩口,他已經走過來把托盤放下。他低頭沖Viggo笑,笑容明朗得讓人沒法拒絕,大剌剌地問:「介意我坐在這兒嗎?」

「當然不。」Viggo說,放下了手中的三明治。



年輕人朝他伸出手:「Orlando Bloom,叫我Orli。」

Viggo 同他握一握:「Viggo Mortensen,很高興見到你。」



Orli把手揮一揮,好像是要把那句例行公事般的「我也很高興」一下揮走。 他拖出把椅子,笑眯眯地坐下來:「剛才我就覺得是你,雖然你看起來跟電影上不大一樣。Peter昨天告訴我們你會來演Aragorn,我們,我是說我和那些hobbits, 就去借了你的<超完美謀殺案>來看。」

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孩子般的急切和得意,令Viggo想起兒子Henry眉飛色舞跟他講學校裏見聞的樣子。他微笑著問:「你們真看了?那片子我演得可不怎麼樣。」



Orli立刻盯住他:「那麼哪一部你才覺得好?」

有半秒鐘Viggo幾乎愣在那兒,因為從來沒有人會這樣介面。通常他們會反駁說:「不,不,你演得好極了。」為了顯得真像那麼回事,他們甚至會說:「比如這裏……那裏……你處理得尤其棒……」從來沒有人像這孩子一樣如此認真地追問,簡直就是直接得接近於諷刺。



他抬頭看一眼Orli,那雙望著他的深棕色眼睛非常明亮,每一轉仿佛都能在空氣裏劃一道亮弧。他忽然有點迷惑,搞不懂這樣一雙眼睛後面究竟是坦率純真還是玩世尖銳,於是他辭意模糊地說:「老實說,哪一部也沒好到讓我可以跟別人說,〝去看那個,我演得可真不賴。〞」

Orli似乎明白了,笑著聳聳肩,開始吃他的漢堡:「你們這些傢伙,不知道是要求太高,還是不肯說真話。我倒覺得你演得挺不錯。」



不知為什麼Viggo忽然覺得有解釋的必要,他想了幾秒,才說:「我是說真的,我不是一個很有天分的演員。所有的角色我都用心去做,興許說得上不壞,但是也不過就那樣,我的演技只說得上中規中矩。」

Orli兩頰鼓鼓地看著他字斟句酌,拼命咽下一大口,才放聲大笑:「嘿,我說,承認自己沒天分也不用認真成這樣吧!」



Viggo也笑了:「你也認真點,那可是我思考了二十多年得出的痛苦結論。」

Orli笑了好一陣才停,笑容從臉上走掉,又頑皮地藏在眼睛裏。「你這麼說,是要告訴我你已經是個老頭子了?」



Viggo喝一口咖啡:「如果你非要那麼理解。精靈小子。」

下一刻Orli那只空著的手已經伸過餐桌,啪地一下落在他肩上,幾乎讓他杯裏的咖啡濺出來。那孩子興奮地大聲嚷嚷:「嘿,你知道我演誰!」



「Peter倒還沒忘給我演員表,而且我也還沒老到記不住那個沃爾夫小說裏英雄的名字。」

「你連這個也知道。」Orli興奮得連另一隻手裏的漢堡也扔下了,「我媽就是看了那本小說才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從小沒少被人笑。跟他們說那名字的意思,那幫傢伙還都不肯信。非得把他們一個個揍翻,才知道長記性。」



他說話的時候比比劃劃的,恨不能跳起來手舞足蹈,生怕別人不能想像那樣的場面。Viggo看著他,忽然覺得慚愧。為了自己剛才自己的猜疑。

眼前這個,真的還只是個孩子,而孩子們說的就是他們想的,再不會有別的意思。

「一會兒你要去哪兒?」快要吃完的時候Orli問他。

「約好七點鐘試妝。」



Orli笑了:「跟我走吧,我也去化粧室。他們改了我假髮上一條該死的小辮子,定妝照非得重拍。」

Viggo看看他,這才開始意識到這麼個活潑得像是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大孩子就要去演一個優雅俊美的精靈,他實在有點難以想像他扮成精靈的樣子,不過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兩個人走出帳篷的時候,新西蘭純淨的天空是種半透明的青,就像是最上品的瓷器,把天地間所有的光線都過濾得潤澤明潔。劇組圍欄外是大片的原野,紗一般的輕霧在草原上東飄西蕩,一會兒碎成絮片,轉眼又接成整幅。微風若有若無地吹,有一下沒一下地摸人的臉。



Viggo落後了Orli半步,看他雙手叉在褲袋裏,一路上和熟人連笑帶罵地招呼。

他走路的時候步子裏有一種活潑的彈性,使得頭頂上立著的那一條頭髮有節奏地晃蕩,活像印第安酋長頭上的羽冠。



Viggo覺得那頭髮已經超出了他的審美可以接受的範圍,讓他忍不住覺得可笑,又不得不佩服他那種我行我素的勇氣。

他想起自己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無論再怎麼想標新立異,也決沒膽子去剃這麼個驚人的頭。



想到「這個年紀」,Viggo才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他知道是眼前這個孩子放肆揮霍著的青春讓他生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感慨。他心裏有些輕輕溫和的遺憾,一些還算不上傷感的感傷。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Viggo發現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老頭子,而那個精靈小子卻仿佛永遠都是快樂活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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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的人一樣,Viggo看見Legolas的時候吃驚地盯著他瞧看。





那個陌生的Legolas朝他揮一揮拳頭,笑嘻嘻地說:「怎麼了,被我臉上的粉嚇著了?」他才覺得是Orli又回來了。

他掉回眼光,忍不住大笑,說不出別的話,只是對著全化妝組的人做了一個由衷致敬的手勢。



一屋子的人就都笑起來。



跟在Orli身後的化妝師說:「沒錯,Peter第一次帶他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存心陷害我,我的事業就快他媽玩完了。」



Orli回頭:「哈,所以你小子才在我臉上倒一噸粉,拔眉毛,剃頭髮,非得把我折騰到毀容。」

化妝師理直氣壯地反駁:「Orli,你敢說將來電影上演你不會感激我?姑娘們都會放聲尖叫:哪裡來的這麼漂亮的精靈!」



Orli嗤之以鼻:「沒錯,然後我就沖掉所有的白粉,摘了我的尖耳朵,扔掉這個破假髮,頂著我的莫希幹頭出去亮相,〝嗨,你們好,我就是那個金髮小白臉Legolas!!〞對,甚至可以考慮留點鬍子。等她們朝我扔番茄的時候,我就把你的名片扔回去,〝讓你們的男朋友去找這個人!!〞」



在大家笑不可抑的時候,那個化妝師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紙片來砸在Orli的臉上。

「記著你今天說的,小子!」



但是從來沒有人向Orli扔番茄,即使他後來真的奇裝異服,留著鬍子出現在影迷的面前。

她們開始當然驚訝。然後不能接受的自去愛銀幕上的精靈,更多的人則學會了把兩個人分開來喜歡。





可是對於Viggo,Legolas其實只是Orli的一個部分。



起初他也奇怪,為什麼Orli一旦穿上Legolas的服裝,就連眼神動作,氣質表情都和平時判若兩人。與其相信化妝會有脫胎換骨的力量,他倒寧可默不作聲地觀察。



於是漸漸地,他開始發現那個活潑好動看來痞裏痞氣的年輕人,靈魂深處卻有一種精靈般的純潔和明朗。



那是一種他所有的大大咧咧和口沒遮欄所不能掩飾的東西,是倏忽一瞬他笑容裏的一亮,他安靜時時洋溢在他栗色眼睛裏那些光芒,仿佛輝動的水紋穿過玻璃映照在寂靜的空氣裏,又如同湖水中的陽光歷歷波折在水底的石面。因為透明而沒有顏色,卻比所有的顏色都更奪目與純粹。



而那頂假髮,那副弓箭,那身綠褐相間樸素無華的服裝,仿佛就是將那光芒自他靈魂裏抽出,凝結沉澱成實體的工具。讓所有無法捕捉那吉光片羽的世人看見並且震驚於那種應該只屬於縹緲靈魂的美麗。





那樣美麗,以至於Viggo甚至不敢輕易嘗試將它記錄下來。





電影拍了一年以後,Orli看著他貼在化妝間裏滿滿一鏡子的照片,質問他為什麼那麼多照片裏就是沒有他的單人照。



Viggo開玩笑說:因為他的鏡頭對娘娘腔的精靈或者一個假扮的莫希幹人沒有興趣。

但是架不住Orli的死纏爛打,幾天之後,在Orli穿戴好行頭,開始戴藍色隱形眼睛的時候他拍了一張Orli的照片。這算不得他出爾反爾,因為那時候Orli兩者都不是。



但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好的效果,他仿佛是在無意中記錄了一個凡人羽化成精靈那具有魔力的一瞬間。



那天晚上鄰居的狗忽然不再叫,周圍靜得出奇,他一個人在暗房裏看著那張照片在定形液裏一點點清楚起來。

照片上Orli微微低著頭,臉比平時瘦削。他的眼睛自濃黑的睫毛下不知望著何處,Viggo用鑷子碰一碰液面,Orli的目光也跟著動盪起來,忽地一下子無比幽深。



這時自Viggo最深的心底慢慢湧起了一層奇怪的顫慄,令他忽然覺得如此軟弱,忍不住便要深深呼一口氣。



那個時候他還以為那顫慄僅僅是因為自己拍出了有生以來最好的一張人物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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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ggo一直知道Orli喜歡而且崇拜他。這讓他覺得愉快而驕傲。





他覺得那就好像一個成功的老師或者父親輕易贏得一個頑皮淘氣的孩子獨一無二的愛戴與尊敬後的感覺,得意,好笑,還有快慰,甚至可以因為這些更加縱容。但所有這些都是暗地裏來的,不會讓那個孩子知道。









這些感覺有時有點像對Henry。





他記得從前有一天晚上,他本來是要去訓斥Henry偷偷開車的事,卻正巧聽見Henry在給同學打電話:「雖然老爸這種東西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過我得說,我家裏那個還多少有那麼點酷。」

他吃了一驚,在門口做賊心虛地站了一陣,最後終於決定收拾起預備好的訓斥,只在Henry的房門貼了一張字條警告了事。



Orli比Henry大得多,玩起來也更瘋。

他常常和那些Hobbits一起泡吧,半夜才回來,居然第二天也能神采奕奕地不影響拍攝。



Viggo和Sean Bean被他們拉著去了一趟,兩個老傢夥坐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裏相視苦笑,那些砰砰砰的低音鼓點真讓心臟難以負荷。

Viggo坐在一片燈紅酒綠之間,忽然想起十多年前追求他前妻的往事,那時她是一個朋克樂隊的主唱,他給他們寫歌詞,聽他們的排演,在激烈的音樂裏跟他們一起在瘋跳瘋唱。誰都是瘋過來的,所以這些年輕的孩子沒什麼不對,不對的只是Sean和他自己,他們待錯了地方,因為許多曾經甘之如飴的事過了那個年紀就不能再做。



做為回憶固然令人懷念,但是再做就成了荒唐。就像他回頭再看自己年輕時寫過的詩,那些衝動激狂都屬於再也不能回去的青春歲月,除了一種油然懷舊的情緒,他有時甚至會覺得可笑和尷尬。

Sean看看扔下他們跳舞跳得忘乎所以的幾個年輕人,探過頭來在他耳邊大聲嚷嚷:「咱們換個地方怎麼樣?」

Viggo如釋重負地點頭。



他們擠過人群從後門出去,走在街上還覺得耳朵嗡嗡地響。兩個人都笑起來,很明白對方在笑什麼。然後Sean搖搖頭說了句:「他們還年青!」兩個人又笑,這一次的意思卻有些不同。

他們在街上走了一陣,最後進了一家老式酒吧,裏面掛著非常美麗的玻璃燈盞,幾乎沒什麼人。他們要了很少的酒,話卻聊了很多。談對角色的看法,電影和藝術,話題都很令人愉快。Sean是一個正直坦誠的人,兩個人的年齡和閱歷又彼此相當,Viggo覺得和他做朋友實在是件很舒服的事,他們談到將近兩點才各自回到住處。



計程車還沒停的時候Viggo就看見門口臺階上坐了一個人。儘管腦袋埋在手臂裏看不見臉,Viggo還是從那可笑的髮型立刻判斷出那是Orli。





新西蘭的六月已經很冷,但是Orli肯定是把外套忘在了酒吧,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光著兩條胳膊,居然就這麼坐著睡著了。Viggo有一點生氣,走過去,用腿輕輕踢他。Orli一下子跳起來,在門口的燈光裏,Viggo看見他睡意朦朧的兩隻眼睛吃驚地望著自己。



「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吧?」Viggo說。

Orli盯著他看了好一陣才認出來,左右看了看,然後才在一個大哈欠裏笑開了:「你他媽的究竟去哪兒了?」



「和Sean去了另一個酒吧,你們那地方實在太吵,不適合我們。」Viggo攤了攤手說。

「你們這些老傢夥,玩都玩不痛快。要走也不說一聲,今天晚上還害我輸了錢。」Orli揚揚眉毛,伸了個懶腰。



「怎麼?」

「Elijia跟我打賭,看我能不能把你拉下來跳舞。結果到處都找不著你,怎麼能不輸?」

Viggo低聲笑了:「我在那兒你也一樣是輸,我可不會跳那種抽筋似的舞。」



Orli撇撇嘴:「別那麼肯定。咱們走著瞧。」他抱著胳膊打了個哆嗦,說聲:「真他媽的冷。」不走臺階,直接跳下去,跺跺腳,回頭說:「行了,我走了。明天見。」

「等一會兒。」Viggo叫住他,進屋拿了一件外套扔過去。「拿去,這時候找不到出租,你至少要走二十分鐘。」



Orli笑出了聲,低聲嘟噥著:「骯髒的人類的衣服,精靈才不會穿呢。」一邊說一邊又乖乖地套上。

他抬頭看了Viggo一眼,雪白牙齒和深色眼睛在黑夜裏閃閃發光。揮揮手,他輕輕跑開,跑步的姿勢已經完全是標準精靈的架式,輕盈而敏捷,幾乎沒有聲音,很快消失在街角。









第二天早上Viggo進化妝間的時候,Orli已經在那兒了。

他似乎顯得比平時疲倦,化妝師對他的黑眼圈簡直氣急敗壞,一遍遍地問他:「Orli,你昨晚上幹什麼好事了,難道一點兒都沒睡?」



Orli在鏡子裏沖他大做意味深長足以使人誤會的鬼臉,忽然看見Viggo進來,就嘿嘿笑將起來:「回頭看看你後頭那個,就知道我這可不算什麼了。」



Viggo從容不迫地反駁:「尊敬的黑森林王子殿下,一個骯髒的人類有一點黑眼圈恐怕不是什麼問題。不過對愛打扮的精靈來說恐怕就是種災難。」



「閉嘴吧,」化妝師打斷他們,「你們兩個,都是我的災難。」

v往拍攝場地走的時候,Viggo注意到Orli的背有點駝。



他拍拍他的背,說:「精神點兒,Peter可不喜歡看見個垂頭喪氣的精靈。」



Orli被他拍的時候沒說話,只是全身僵了一下。然後他點點頭,努力挺了挺腰。

那天的拍攝拖得很長,Peter一直不滿意Orli跳上大石的動作。



「Orlando」,他說,「你是個精靈,是個精靈,精靈跳過去的時候怎麼能像顆大鉛球?」



Viggo覺得他至少讓Orli在那塊石頭上跳上跳下了幾百次。如果換了自己,恐怕早已經動彈不得,而Orli看來也差不多到了極限,動作已經完全走形,根本不可能再拍好。



Viggo忍不住走過去和Peter建議午飯後再拍。Peter歎了口氣,點點頭,副導演當即宣佈暫時停拍,兩小時以後集合。

疲憊不堪的演職人員立刻四下散開。但是站在那塊大石上的Orli沒有下來,他一下坐在石頭上,然後側著躺倒,稍稍弓著背。



Viggo開始覺得不對,他爬上Orli下方的大石,叫他:「Orli!」



那個一向生龍活虎的孩子無精打采地說:「沒事兒,讓我歇會兒,一會兒就好!」



Viggo有點著急,他直截了當地問:「你的背怎麼了?」



有一會兒他沒聽見回答,他幾乎以為Orli生氣了,孩子們都不喜歡人家問他是不是生了病。

但是很快,他聽見Orli說:「我的背以前摔斷過。如果折騰得太過,就會提醒我:〝你他媽以為你是誰?〞」他又笑了兩聲,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歇會兒就行了。」

那種一聽就是故作輕鬆的口氣讓Viggo更不放心,但他忍著沒問,他不想真的像個惹人煩的囉嗦的老爹。

「好吧,」 他說,脫下自己的斗篷扔在他身上,「要睡也蓋著點兒,我去給你弄點午飯來。」



他飛快地跑到停車場,開車出了劇組。四十分鐘後他回來,Orli還躺在那兒,幾乎沒動過姿勢。



他拿著東西攀上大石,叫他:「Orli,能起來嗎?你得吃點兒東西。」他不敢亂動他,害怕胡亂拉扯會讓他更疼。

Orli自己慢慢坐起來。他臉上的妝被汗泡得七七八八,露出本來的臉色,現在不用上粉他也蒼白得像個精靈了。Viggo拿出藥來,把一杯熱巧克力遞過去:「我去藥店買了種止疼藥,非處方的,不一定管用。先試試。」

Orli驚訝的眼光讓Viggo忽然發覺自己此刻正是一副標準的糖心老爹的樣子,一臉哄小孩子的笑,手裏還傻裏傻氣地端著個杯子。他已經準備好聽Orli笑話他了,但是出乎意料的,他只是乖乖地把杯子接過來,吃了藥,把飲料喝光。

Viggo又把一隻飯盒遞到他眼前,「中國店的包子,蔬菜餡兒的,嘗嘗怎麼樣。」 就像知道Henry愛吃什麼一樣,他很自然地注意到Orli只吃素的,還喜歡中國菜。

這一次Orli又一聲不出地吃了。





Viggo忽然覺得氣氛很怪,等他明白的時候他笑起來:「Orli,別光顧著吃,這麼安靜可不像你,我的耳朵會不習慣。」

Orli低聲罵了一句什麼,忽然盯著他問:「你剛才就這麼出去了?」



Viggo低頭看看自己的戲服,笑著聳聳肩:「走得太急沒時間換,我只把劍摘了,這次就算又被人當瘋子,至少不是個危險的瘋子。沒人報警就行。」

他說的是自己剛進劇組時候的糗事,那時候為了快點進入角色,他總是掛著劍走來走去,和劍培養感情,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頭邊上,吃飯的時候便放在桌子底下,結果被路人報了警,說是有人拿著危險武器招搖過市。一度成為劇組一個著名笑話。

Orli是當時笑得最厲害的一個,這事不能提,每次一提他都笑得又跳又叫,但是很奇怪,這次他一點兒也沒笑。他只是一直低著腦袋,默默吃那個包子。

Viggo有點驚訝,後來他想:生病的孩子都沒有精神,這倒也沒什麼奇怪。於是他拍拍Orli的肩膀,開始跟他分析他跳上大石的動作到底哪一點不像個精靈。

當天下午的拍攝非常順利,Orli在第二遍拍攝時做出了一個十分完美的動作。Peter甚是滿意。

Viggo也很高興那些止疼藥似乎發生了作用,Orli看來又活蹦亂跳了。



晚上Viggo上床很早,但是睡到一半的時候忽然醒過來,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腦子裏一閃而過,抓不結實。他想了一陣,還是決定放棄,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那個念頭再次大搖大擺地遊過去,挑釁似的。這一次他終於抓住了它:

Orli早上的時候就已經背痛了,不,也許是從昨天晚上,不是因為拍攝強度太大,而是因為半夜三更的時候他穿的那麼少,坐在那些該死的臺階上等自己。

他有點生氣地想:那孩子不知道受傷的骨頭不能受涼嗎?那幹嘛還在那兒等?

……



等等,他幹嘛在那兒等?



Viggo奇怪自己頭天晚上怎麼竟沒有想到問他這個問題。

他躺在那兒,頭腦非常清醒,沒辦法再睡。後來他拉開燈,看見床頭的表指著十一點。他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要給Orli打一個電話。就在那個時候,電話響了。

他接起來,聽見Orli在那一頭笑著說:「嘿,老傢伙還沒睡?」



「嗯,實際上是睡了一覺剛剛醒。」



「赫,做了什麼春夢把你給快活醒了?」



Viggo忍不住笑,年輕人的嘴巴總不肯放乾淨。



「我夢見個白癡深更半夜坐在臺階上等我,又沒說有什麼事。」

Orli忽然不說話了,Viggo追著問:「喂?Orli,你還在嗎?」

「我在呢,」 Orli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奇怪的嚴肅,「其實昨天是我生日,他們還準備了蛋糕和Party,可是你和Sean沒等到那會兒就走了。」

Viggo覺得非常抱歉,他簡直不知說什麼好:「Orli,」他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

Orli打斷他,「你還害我在生日那天輸了賭注。」

「我知道,聽著,我很抱歉……」

「光是抱歉麼?」Orli不滿地說:「一般人都會說:我願意做任何事來補償。」

Viggo被他這種趁火打劫逗笑了,說:「好吧,Orli,我願意做任何事來補償,包括跟你們一起跳那種沒法看的舞。」

「那倒不用,這次就算了。」Orli笑嘻嘻地說,「但是下回我過生日的時候你要補償,我說去哪兒你可不能拒絕。」

Viggo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一點也沒懷疑Orli的笑聲是否太過得意囂張。

他問Orli:「你的背怎麼樣了?」



「早沒事了,你買的藥還挺靈,其實我從英國帶了藥來,不過剛好吃完了。」

Viggo皺了皺眉,聽他那口氣,好像止疼藥是糖豆,吃光了就可以去販貨機裏買。他忍不住說:「聽我說,Orli,不能光吃止疼藥,你得去看醫生。」

Orli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一聽就知道只是應付。Viggo歎了口氣,知道再說也沒用,不如省省力氣。

第二天早上他碰到Sean Bean,順口說,你知道嗎?咱們從酒吧跑掉那天是Orli的生日,我們錯過了他的party。

Sean起初也吃了一驚,隨後就大笑起來:「那小子騙你吧,我記得他夏天的時候過的生日。好像是這邊的一月份。怎麼會是前天?」

Viggo只猶豫了一秒,立刻決定了自己應該相信誰,這時他聽見一陣囂張的大笑,看過去,正是Orli和四個Hobbits鬧成一團。

Orli正背著Dom快步如飛地跑,很快發現了他,遠遠地沖著他笑。







那麼個沒心沒肺的笑。







讓Viggo覺得沒有一點辦法。



那一周,Peter大發慈悲答應在週末放大家一天的假。

Viggo打電話給Orli,說要帶他去一個他沒去過的地方。



他有時會開車去附近寫生,藝術家的眼光使他總能敏銳地發現一些美麗的地方,再回來告訴大家。所以Orli完全沒有懷疑,興沖沖地開車來接他。

Viggo一路指引,開到市區的一座樓前。Orli有點疑惑,但是Viggo不讓他多想。他拉著他坐電梯一直到了四樓,門一打開,Orli看見對面的大門上漂亮的金字:理查骨科診所。



與此同時,他聽見Viggo愉快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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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li的背沒有大問題,醫生說他脊椎上動過手術,偶爾背痛是很正常的現像。但是還是要注意保暖和休息,不要做長時間的劇烈運動。

醫生交待的時候Orli心不在焉地聽,雙手叉在夾克口袋裏,低著頭研究地毯上的花紋。Viggo踢他一腳,他才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微張著嘴,雙眼誇張地直眨,頻頻點頭,一臉似傻非傻的笑。

Viggo本來還沒發覺他在搞鬼,等到發覺醫生臉上直抽才轉頭去看, 這一眼幾乎被他逗笑,暗暗罵一聲,辛苦忍住。



「你就不能認真點兒?」在電梯裏,Viggo無可奈何地說。看看那個一臉滿不在乎的小二百五,他就覺得敗下陣來的到底還是自己。

Orli聳聳肩,笑嘻嘻的:「我的脊椎是拿最結實的合金釘子接上的,哪有那麼容易壞?」



Viggo覺得自己背上嗖地一涼,過了會兒才問:「出了什麼事兒,怎麼就把脊椎弄斷了?」



Orli不好意思地抓抓頭:「是件傻得要命的糗事,我在朋友三樓的陽臺上靠著欄杆喝酒,不知道怎麼往後一仰就栽下去了。呶,就是這樣……」他居然就在電梯裏往後仰給Viggo看。



Viggo立刻開始慶倖無論是自己還是前妻都不住樓房,否則他會忍不住要給Henry打電話警告他不許靠近欄杆。

Orli自己笑一陣,又說下去:「我醒過來的時候醫生跟我說,有可能我一輩子也走不了路了。所以有三天的時間我一直在想要是真不能走了該怎麼辦。不過到後來,他們給我動了一次手術,在骨頭上弄了這麼長一個釘子,一個月後我居然就出院了。」

他在Viggo眼前晃晃手指,跟他比劃那根釘子的長度。讓Viggo覺得真是觸目驚心。



這時電梯門開了,Orli輕快地走出去,幾乎是連跳帶滑的,手上還唏裏嘩拉地玩著車鑰匙。



Viggo走在他身後,盯著那兩條瘦而靈活的長腿,腦子裏只是在想:一輩子不能走路麼?那怎麼行?這麼一個活潑好動的孩子怎麼能忍受在輪椅上過一輩子?那種生活遲早會要了他的命,毫無疑問,會要了他的命。

他只是這麼想想,就覺得一顆心漲滿了惶恐,氣球一樣蕩著,再沒有實處可以著落。又不知道是從哪里起了一陣瑟瑟的荒涼,就像是冬天一個人在湖邊,看見一陣風把枯樹枝上的雪灑在寂靜的冰面上。

他一直沒說話,直到Orli把車發動起來的時候,他才忽然問:「你那時怎麼想的?我是說,你以為自己真的再不能走的時候。」

Orli的嘴角忽然抿緊了些,他沒有笑容的側臉顯得比平時瘦削。他一字不出地掛了檔,車子平穩地滑出去,兩個人默默無言。

直到出了市區,Orli才開始說話:「對不起,剛才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說,你知道,從來沒人問過我……

「我想是害怕,對,那個時候我真的挺害怕的。怕得快發瘋了,又想還不如乾脆摔死算了……你知道,一輩子坐輪椅,連上廁所都得別人幫你……所有看見你的人都想:‘這傢夥真他媽的可憐……’ 我可受不了這個。」

他神經質地動了動嘴角,停了一下才接著說:「不過,想想我媽就知道這不可能。我老爸,我都叫他老Harry的,死得那麼早就夠她難過了,我怎麼能再傷她的心。我知道她寧可讓我像顆菜似地活著,也總強過眼看著別人把我和老Harry埋在一塊。我老姐Samantha也私下裏威脅我說,‘Orli,你要是敢幹什麼讓媽媽受不了的事,老Harry在那邊也不會饒你。就算你不能走路又怎麼樣,大不了我一輩子不嫁人照顧你,又有什麼?’」

Orli說到這兒的時候笑了一下,笑容裏有一種一閃而過的悲傷,好像忽然間長大了不少。



「Samantha說話從來都挺溫柔的,忽然這麼慷慨激昂惡狠狠地,還真讓人覺得好笑。所以我跟她說:‘呸,自己嫁不出去,別拿我當藉口。就你那麼點力氣還不夠把我搬上馬桶,怎麼能照顧我?’……氣她的話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說了多少,她從來都不當一回事的,結果那次不知道怎麼她就真生氣了,舉著手想要打我,但是我渾身都是支架,哪兒也下不去手。她大概是氣壞了,忽然間就開始大哭,我動也不能動,只能聽著。結果老媽碰巧也來了,她們兩個一邊一個拉著我的手哭得唏哩嘩啦,弄得我也難受得要命,連我同房的病人都以為我大概活不成了。」

Viggo瞧著Orli說話時越來越亮的眼睛,在那裏面慢慢攢起來的亮東西就要快掉出來的時候,他轉過頭去,看看路標。

「Orli,」他說,「44號路走南邊,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聽見Orli輕輕吸了吸鼻子,帶著鼻音笑起來:「他媽的,Viggo,就你會招我。本來我都快忘了。」



那天他們去了一個森林裏的小湖,從外面看你絕對想不到在這麼一小片林子裏會藏著這麼一個像是被人施了魔法的小湖。

湖水是一種奇異的深綠色,看多了似乎可以把人吸進去。Viggo總覺得是所有那些樹木的根基深深地紮入水底,它們日漸浸出的靈性與精華才造就了這種水色。

湖邊的樹木葉子掉了大半,水面上漂浮著許多枯葉。仿佛是被水洗掉了顏色,那些紅黃早已不再鮮豔,反倒有了一種陳舊古樸的氣息,岑寂黯淡地點綴著水面。

周圍沒有一絲風,一切只是絕對的靜。然後,枝頭上一片僅存的葉子無風自落,像是羽毛一般慢慢扶搖旋轉,落在水面的時候抹出一圈水紋,溫柔無聲地彌漫開去。

所有的色彩都像一幅掛在暗中的油畫。



開始時Orli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他只是興奮地笑著,張口結舌地說:「Viggo,Viggo……。這兒真他媽棒透了。」然後這傻孩子就再也接不出下文。

後來他慢慢安靜下來,開始望著湖面發呆。碧綠的水光照著他光潔的額頭,讓他的眉毛和睫毛看起來黑得出奇。他微微張著嘴,看來就像是一個迷了路還走得挺累的孩子,瞧見眼前美景就暫時忘了發愁。



「跟我說說老Harry吧。」Viggo在他背後說。



Orli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看他:「怎麼盡問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跟我說說。」Viggo平靜地說。



Orli想了想,把手伸進褲袋,掏出錢包來扔給他。「自己看吧,照片底下還有一張,老Harry也在裏面。」



Viggo打開來,在大家都見過的Orli和他女友的照片下面發現了另一張老照片。



照片壓了膜,所有人臉上的光線都顯得很柔和。



那是一個四口之家。那個女人五官秀氣,表情溫柔,可以明顯看出Orli從哪里遺傳來的漂亮眉眼。她懷裏是個捲髮大眼的小姑娘,非常可愛。那個男人臉孔瘦削,深邃有神的眼睛,眉心微皺,似乎是一種習慣性的憂鬱。膝蓋上坐著一個一個兩三歲的小孩,隱約就是Orli的模樣,不過要胖得多。那孩子繃著小嘴,兩眼灼灼地望著鏡頭,似乎如果不是被父親的手臂攔住就會嘩地一聲跳過來。

Viggo看得笑起來:「Orli,你好像不怎麼喜歡他抱你。」



「才不是,我小時候挺喜歡膩著老Harry的。拍照的時候,是他們拿了一個水果蛋糕在鏡頭那兒逗我們,所以你看我和Samantha的眼睛都是直勾勾的。」Orli坐到他身邊來,興致勃勃地指點,「Samantha老是拿這事笑話我,她說後來剛拍完照片,老Harry一個沒拉住,我就噌地沖過去抱住了那個拿蛋糕的助手的腿,死也不放。」

Viggo放聲大笑,「Oh,Orli!」他說。



「老Harry尷尬極了,你知道,他總是告誡我們在外面要有教養。結果他教出來的兒子就像個小餓狼……後來他只好掏錢跟人家把那個蛋糕買下來,我才肯放手。回到家他歎著氣看我和Samantha吃,倒是一句都沒說我們。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來叫我們起床,我們一下子都起來了,誰也沒賴床,原來那個老傢夥又去買了一個水果蛋糕。」

「他可真是個不錯的爸爸。」Viggo說,「他是幹什麼的?」



「我也說不上來,他那個人好像一直活在他的理想裏。你知道,他是那種要幫這個世界做點什麼才能安心的傢夥。他在南非和曼德拉一起幹了很多年,那個時候自然是政府的敵人。成天都要東躲西藏,還真的坐了好幾年監獄。後來Samantha開始懂事了,我媽也快要生我,他才說什麼不能再讓小孩子跟著受罪,和我媽逃回了英國。他寫了好幾本書,還得過個什麼獎。我媽把那幾本書寶貝似地收著。小時候Samantha偷了來念給我聽,你知道,我那會兒還不認字,她也才上二年紀,誰都搞不懂老Harry寫了點什麼,可是兩個人都弄得眼淚汪汪的。後來大一點我也鬧著要看,我媽卻說:‘不,Orli,要等你再長大些。’我猜她就是怕我看不懂還亂評論,惹她生氣。其實我哪兒敢亂說,老Harry在我眼裏挺了不起的,你知道,這世界其實上沒有幾個人能像他那樣的。他活得比誰都認真明白, 他們怎麼說來著,對,他是個真正的國王,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裏。」

他停了一下,忽然抬頭看著Viggo:「Viggo,你是我遇見的第二個那樣的人。」



Viggo猝不及防聽見這個,愣了一下,想要說話,但是Orli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了他。



「Bean跟我們說過,Viggo和我們不一樣。We live for moments, but he lives for life.(注釋1)我覺得這話說得真他媽的對,對到我心眼裏去。你們這些老傢夥至少還有這麼個優點,總能隨隨便便說出這種話來。」

Viggo忍不住笑起來:「Bean那個傢夥最會瞎扯,說不定他自己都不明白他那些胡話,你倒跟著來勁。」



Orli有點生氣地瞪著他:「我自己有眼睛,用不著別人告訴我。我只不過覺得他說得更準確而已。」

「我知道你這個人,你不光是什麼都會,像畫畫啦,寫詩啦,攝影什麼的,不,我說的不只是這些,關鍵是你知道自己要什麼,哪怕讓你一個人待在個沒人的荒島上,你也可以自得其樂,因為你這裏,」

他指指自己的腦袋,「你這裏很豐富,每樣東西都很和諧,運轉得那麼平穩。你很少有失常的時候,你不會大喊大叫,你不會被人氣得發瘋,你能把情緒控制得那麼好,自己的困難都不動聲色地解決,然後就站在那兒等著幫別人。有時候我簡直要懷疑我在你眼裏簡直就是個什麼都不行的傻孩子……」



「等等,Orli,等等,」Viggo打斷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別忘了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年,某種意義上你當然還是個孩子。不過,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個樣樣都不行的傻孩子,從來都沒有。」

他每次這麼認真說話的時候,神情裏都有一種異樣真誠的專注,灰藍色的眼睛非常深遠,像風暴來臨前的天空,很多層顏色重迭在一起,讓人覺得看不到盡頭。



「如果你想聽我誇你的優點,我這會兒就可以一條一條說給你聽,不過你要知道賣力地當面誇一個人,有時候就跟當面罵人一樣叫人難堪。就像你剛才對我幹的一樣。」

這樣說的時候Viggo笑起來,他的笑容有一種不該屬於他這樣成熟男人的羞澀,反而因此有了一種特別的魅力。

「其實我什麼也不是,藝術是我熱愛的東西,但我清楚自己的水平,我知道不少人看見我的畫都會建議我去上個美術學校什麼的。我常常覺得挫折,情緒低落的時候也不少,只不過我本來就比較沈默,所以才沒那麼明顯。沒人聽見的時候我也會大喊大叫,沒人看見的時候我也會氣得發瘋。我不像你說的那麼有本事,不然我前妻不會跟我離婚,我也不會混到現在還只是一個二三流的演員。」

他伸出手制止Orli插話的企圖,「我說這麼多 ,只不過是要說,我沒你想的那麼好。你不用因為我比你老了二十年多少多見過些事,就覺得困擾。你有很多值得人欣賞的地方,所以才會有很多人喜歡做你的朋友。這一點你永遠用不著懷疑。」

Orli抬頭盯著他,嘟嘟囔囔地說:「得了吧,這就是你們這些老傢夥最讓人討厭的地方,跟你們說什麼你們都能滴水不漏地應付回來。」

Viggo知道他已經被自己說服了,所以只是笑,並不回嘴。



Orli被他笑得尷尬,忍不住又說:「別笑了Viggo,你這麼笑就活像是三隻老鼠裏最狡猾的那只老耗子,一副老謀深算的德性,看著可真叫人煩。」

Viggo看著Orli像說精靈語一樣字正腔圓地說著「狡猾的老耗子」,好像是個憤怒的小貓在把將那幾個字又嚼又咬。忽然間他覺得滑稽已極,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



Orli終於惱羞成怒,揮拳撲了上來。



Viggo敏捷地跳開:「嘿,精靈,今天你忘了帶你的弓箭。」



Orli從地上揀了兩根樹枝,玩了個很花巧的掄刀動作,傲慢地朝他抬起下巴:「來啊,骯髒的人類,讓你見識一下精靈的刀法。」

Viggo也拾起一截樹枝,很酷地在胸前一豎:「為了人類不可侮辱的榮譽和信念,」他很莊嚴地走上一步,「精靈,屬於你們的時代結束了。」兩個人大步前衝,迅速接近戰在一處。乒乒乓乓一陣短兵相接後,Viggo絞飛了Orli手裏的一根樹枝,與此同時,卻被他另一跟樹枝戳中左肩。他倒退了一步,腳下被樹根一絆,啊地一聲摔倒在樹葉堆裏,半天不動。



Orli很小心地接近,抬腳踢一踢他,得意洋洋地說:「起來,骯髒的人類,裝死是不光彩的行為。」



但是Viggo依然一動不動。



Orli開始沉不住氣了,他背上忽然起了一層小毛刺般的冷汗,讓他覺得手腳直發軟。



一下子忘了他的角色,他扔掉樹枝,蹲下來,搖晃著Viggo:「起來,Viggo!起來!你別嚇我。」



下一秒一跟樹枝架在他的脖子上,Viggo懶懶的聲音說:「精靈,下一次要記得人類的詭計。」



Orli一把打開樹枝,笑著給他一個老拳:「 你這個混蛋!!」

他又甩了甩拳頭,覺得軟綿綿的,簡直沒什麼力氣,都是剛才嚇的。有那麼一會兒他真的害怕Viggo是會被樹叢裏的石頭撞壞了腦袋,就像自己從前一樣。



他可真怕他受傷,比自己受傷還怕。



回去的路上,Orli告訴Viggo他的女友馬上就要來了。



Viggo嘲弄地笑:「快要等不及了吧,小子。」



「其實我也拿不准,」Orli猶豫了一下,有點發愁地說,「這幾個月她都不怎麼給我回信。打電話也像是沒話說的樣子。有時候我覺得她這次來,就是我們最後一個機會了。要是還不行,大概就真的完了。」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多了。」



「你還愛她麼?」



「當然。從前我們在一塊兒很快活,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兒。」



「聽著,那就抓緊這次機會。」Viggo很正經地說,「總不在一起,生活環境不同,感情自然會淡。你得做點什麼讓她印像深刻。」

「做什麼?」Orli皺著眉問。



Viggo 笑起來:「我可不認為我是個很好的諮詢員,你知道,我自己的婚姻都很失敗。十幾年沒追過女人了,當年會的也不過就是寫兩首情詩,早過時了。你最好還是去問問那些Hobbits。」

「你可真是白活到這麼老了。」Orli諷刺地說。「現在知道了吧,老Viggo原來只是個虛張聲勢的老頭子。」



Orli送他一聲口哨,讓他閉嘴。



但是Viggo接著那聲口哨吹下去,是一首Orli沒聽過的歌,旋律非常乾淨優美。



「這是什麼?」Orli問。



「是我前妻的樂隊最成功的一首單曲。」,停了停,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我寫的歌詞。」



「是麼?唱來聽聽。」Orli饒有興趣地說。 Viggo搖搖頭,說:「不,我不會唱歌。」



Orli立刻想起那天拍Aragorn在篝火邊哼著曲子思念Arwen的那一幕,Viggo 那說起話來很有磁性的聲音唱起歌卻真不怎麼樣,以至於Peter邊聽邊笑,最後只好說以後再錄,要Viggo私底下好好練習。



「那就光念念歌詞。」Orli不懷好意地鼓勵他。

Viggo瞧他一眼,笑著說:「好吧,不給你個機會笑話我,你今天是不會甘心了。」



他清清嗓子,低聲地念起來:









嘿,女郎,我曾經遇見過你,

在很久以前路過的一座站臺。

那時候你手裏的薑花霧一般開放,

你可愛的鞋尖敲打著一小片青苔。

你從不知道我在看你啊,我陌生的女郎,

在反射著太陽的玻璃窗後那個傻瓜久久地發呆,

清晨五點,晨光多麼透明,

紅色綢裙飄拂在空曠的站臺,

我看見一個人的神態可以像一瞬花開。

如果你曾經知道,如果你曾經知道,

那個時候我感到過的悲哀。

啊,我親愛的女郎,

我想過為你下車,為你留下來,

但是我聽見汽笛,

然後我再一次離開。

我看見車窗外的原野,

野地裏的薑花開得多麼自在,

抽掉口袋裏最後一根香煙,

我知道一切再無法更改。

嘿,女郎,我曾經遇見過你,

在那個無名的小站,

紅磚的站臺,

你鞋子上沾著的青苔,

你不知是為了誰的等待。

那些灰色遠山,葉子上的露水,

明媚的陽光自天際飛來。

我曾經想過為你下車,為你留下來,

跟你說你手裏的薑花多麼可愛,

但是我從那裏離開,

從那裏離開,

然後那錯過的一切再也無法回來。

啊,我愛過的女郎,

很多年前一個人的站臺,

清晨五點的時候,

你裙擺的色彩,

你那些個神態,

你從不曾知道,

某一扇車窗後一個人的靈魂被你輕輕更改。







「我說Orli,」,Viggo念完後說,「你想笑就笑吧,別這麼一副臉上抽筋的怪樣。」



Orli於是放聲大笑,笑得那麼厲害,都快握不住方向盤了。車子在路上扭了兩下,有人對他們狠狠鳴笛。

Orli探出頭去大笑著罵了一句,才喘著氣說:「Viggo,本來挺不錯的,只不過那個‘我’也太婆婆媽媽。喜歡那姑娘就是跳車也得下去,事後喋喋不休地後悔又有什麼用。」



「 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那麼勇敢,」Viggo笑著說,「我從來就是個躲在自己腦袋裏做夢的人,我敢打賭我喜歡過的姑娘裏知道我惡劣企圖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可憐的Viggo」,Orli騰出手來揪揪他的頭髮,「不過也就是你這種人才能當個詩人。」



他又歪頭想了想,忽然壞笑起來:「Viggo,說真的,最近有沒有看上誰?要不要我替你去跟人家說?」



「去你媽的。」Viggo把他的手撥開,痛快地大笑。







這時候傍晚的陽光正從天際飛來。

他覺得他們的車仿佛是要衝進遠方極美的晚霞裏去。而自己忽然間年輕得仿佛可以插翅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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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ISIN寧欣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