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



阿奇波爾多盯著同事桌上那朵白色的花,感到眼睛和頭都有點痛,他伸出手,想把那朵石楠拿起來看個究竟,確認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東西」…不過在他還沒得手以前,花的主人,也就是他的同事弗雷特里西不知打哪兒衝出來,搶在他之前把花給收走。

  「做什麼。」弗雷特里西沒好氣地白了阿奇波爾多一眼,「別動我哥送的東西。」

  好個獨佔慾超強的天蠍座。阿奇波爾多露出笑容討饒,「那是渦裡才有的植物吧,光明正大地放在桌上好嗎?」

  「只是朵花而已。」弗雷特里西哼了聲,不過還是把花給收進了口袋裡頭──畢竟工程師的貪心大家心知肚明,哪怕只是朵花,甚至一根樹枝或沙子都可能會被冠以「渦影響的物質」而被收走吧。

  規矩大家清楚得很。阿奇波爾多將腳翹到了自己的辦公桌上,興趣濃厚地盯著同事忙碌批改小鬼作業的側身,對面,他的好友,也就是弗雷特里西的雙胞胎兄弟柏恩哈德的位置依舊空蕩蕩的,主人正在某個渦裡奮戰…阿奇波爾多拿起自己習慣性擱在桌上的牛仔帽,用食指勾住甩動,嘖嘖,就算人不在還是能放閃呢,他默默地在心中想。

  這件短短的辦公室插曲很快就像其他雜事一樣結束了,不同的是,它對阿奇波爾多造成了些影響,現在的場景因為米利安的一道命令而跳換到了某個渦的內部。阿奇波爾多正領著A小隊駕馭機動性高的活馬在荒野上奔馳,他們循著狼群留下的足跡追趕那些生物。

  天生就是獵人的阿奇波爾多沒花多久時間就證明他的經驗沒有出錯,那群食人獸出現在前方遠遠的數百公尺,阿奇波爾多舉起手,高高地指向那群灰色惡獸。

  「放。」

  指令隨即引發一陣在荒野上暴發的彈雨,狼群本能性地想要逃走,但高速移動的騎兵和子彈有效率地殲滅了任何一隻漏網之狼,直到最後一隻身型巨大,渾身皮毛散出冷冷光芒的藍色巨狼的心臟被阿奇波爾多一槍轟穿、發出長嚎倒下,這場狩獵般的任務也宣告結束。

  在隊員們熟練地解剖起生物、取出牠體內隱藏的核心時,阿奇波爾多翻下馬匹,有些無趣地於旁邊走動,他的目光在貧脊的荒野中來回搜索,試圖想要找到一些砂礫以外的東西。

  上次的任務是進入一座豐富的森林,所以那種白花要多少有多少…想到這,阿奇波爾多不禁有些忌妒起好友的運氣,不過這好像稍嫌幼稚了點…於是阿奇波爾多搖搖頭,放棄找花的想法,走回狼屍群中。

  隊員們已經將核心取出、放入回收裝置裡了,阿奇波爾多吹了聲口哨,愛馬拉斐爾立即靠了過來。

  自己的確幼稚了點,竟然因為找不到東西而失望呢…邊拍撫著馬兒前額,阿奇波爾多有些自嘲地想,那對雙胞胎如果每次放閃光自己都要學的話,那麼還真的是太過幼稚了。

  抱著這種想法,阿奇波爾多要翻上馬背時,眼角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一抹藍色光芒,他停下動作,往著光的方向看去──在巨狼沾滿鮮血的裂嘴裡,鑲著一顆顆堅硬銳利、散出水晶般冷光的藍色牙齒。

  也對。阿奇波爾多看著那些穢穢紅紅,不禁為自己的天真失笑。

  那個孩子不適合配戴嬌弱的花朵,一點也不。
  




  「阿奇,你找我嗎?」

  紅色的腦袋沒有經過通報、就直接探入了阿奇波爾多的個人房門裡,利恩看見A隊領導者連制服都沒換下,就坐在床邊忙碌起來,地上鋪著一張寬長的皮革,上頭散放著砂紙、酒精、亮漆和皮繩,而在男人的手裡,有著一抹吸引男孩的藍色微光。

  他難得沒怪罪阿奇波爾多忽視自己,關上門後,利恩走到阿奇波爾多旁,仔細看起那顆像是水晶般的尖銳物體。

  彎彎一勾,像是個月牙,卻來自某隻危險生物的東西…阿奇波爾多一直用砂紙打磨著它,反覆確認不會扎手或割傷皮肉以後,才拿起一支尖銳的小鑿子,在牙根中心小心地鑽起洞…利恩大概知道這男人想做什麼了,於是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椅子上,一手托起下巴,欣賞起阿奇波爾多專注的一面。

  直到鑿出的孔洞足以讓皮繩穿過,阿奇波爾多才放下鑽子,拿了條已經揉製好的皮革穿過它,然後像是早就告知過利恩一樣,回過身,將牙練給掛到他的胸前。

  利恩拿著墜子調整了個高度,讓那顆漂亮的狼牙恰巧地躺在胸線的上緣處,然後他哼了聲,轉過身去,並撩起自己那頭已經變長的紅髮讓阿奇波爾多繫結。

  頸項不斷傳來手指動作間的磨搓感,利恩覺得有些癢,他垂下眼瞼,打量起這個阿奇波爾多送給他的飾品,相當原始的造型,沒有銀環或雕刻過的繁複裝飾,卻保留了一股野性美。

  還挺有眼光嘛。利恩偷偷勾起嘴角,頸後的摩蹭已經明顯變成了男人的愛撫,利恩決定不要反抗,用行動讓阿奇波爾多知道他喜歡這個禮物。    

                   
                          
             《狼牙 完》





手鍊
  

  「兄弟,你幹嘛一臉便祕的樣子?」

  從好友口中拋來的損人慰問令利恩原本就緊緊壓在一起的眉頭陷得更深了,他豎起眉,惡狠狠地給了阿貝爾一個中指,然後再繼續盯著他的右手腕。

  被瞪的青年抓了抓頭,馬上就發現利恩的手腕上多出了個東西,他坐到寢室中的其中一張椅子上,一起打量起那條用皮繩和金屬片製成的手鍊。

  「誰送你的。」阿貝爾並不是很認真的問,他十之八九猜到了這大概跟利恩前陣子得到的那條項鍊一樣,來自同個人的餽贈。

  利恩沒回答,但是那雙艷紅色的目光卻變得更為凶狠。

  啊,果然。阿貝爾聳聳肩,沒再白目地追問下去,讓利恩一個人生悶氣。

  利恩的確在生氣,不過他知道其實自己不該生氣的,阿奇波爾多知道他喜歡打扮、出風頭,所以又費盡心思地送了這條手環。在看到禮物的第一眼,利恩其實也相當喜歡這條設計大方、很有個性又不會讓自己顯得娘娘腔的手環的,只是,當利恩嚷著要阿奇波爾多再「表演」一次刀工,幫他在銀片上刻個什麼的,就造成了現在的狀況。

  「為什麼不要?」
  利恩不滿地嘟嚷,並將戴著淺褐色皮革的右手伸到阿奇波爾多鼻前,瞪著他要他回答,阿奇波爾多聳肩,往後倒在枕頭上,一副懶得跟你解釋的模樣讓利恩忍不住撲到他身上掄拳就打。
  
雖然對方還未成年,但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道還真的是…毫不留情,阿奇波爾多抓住利恩的手腕,不再讓這忘恩負義的臭小子任意撒野,深褐色的眼珠子警告性地瞪著他的紅好幾秒,利恩才哼了聲,抽回手,坐在阿奇波爾多腹部上凶巴巴地瞪他。

  「刻個什麼嘛,不然刻你的名字拼音也可以,是你送我的啊。」

  「你是打算讓弗雷特里西帶虎徹來找我嗎?」阿奇波爾多白他一眼,扯住那條手環,

  「送你就很好了,再嫌以後就都不送了。」

  「反正閃閃早就知道我們的事啦,」利恩不死心地繼續糾纏,「不然你刻個A,你名字的縮寫也好嘛。」

  「不要。」阿奇波爾多迅速的拒絕讓利恩皺眉,

  「為什麼?我可以騙閃閃說這是阿貝爾送我的啊。」

  「休想!」阿奇波爾多一個使勁將利恩給按到身下,再以判刑般的可怕眼神居高臨下地瞪著利恩。
  「你只要在床上喊我的名字,其他時間就免了!」

  「你氣什──」抗議都還沒說完便被強硬地消音,然後嗯嗯啊啊的喘息就讓刻字一事沒了下文。

  當然,以後的以後,每當利恩拿這事去煩阿奇波爾多,都會得到一樣的報應,在鍥而不捨地被強壓好幾次、阿奇波爾多乾脆地表示他不會再送壞小孩任何東西以後,這件爭執才完全結束了。
 而阿奇波爾多果真照著他所說的,從那天起到連隊滅亡、利恩與他分開為止,他再也沒送過利恩任何東西,除了那次的出賣。 
          




                                   《手環 完》






天使



  
  睜開眼睛,溫暖而鮮豔的夢境和冰涼的黑夜溫差過大,令阿奇波爾多一下子沒法適應,他在毛毯中失神了數秒,才緩緩眨動起那雙變得更為深邃憔悴的褐眼。

  困難地支起身,他虛弱地用手背揩去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夜風太涼,沒有營帳或山洞的遮蔽,他僅僅依靠愛馬的體溫、蜷縮在那條過於單薄的毛毯裡,哪怕只是一道再輕不過的夜風都能刮得他渾身發顫。

  嘆了口又長又累的氣,阿奇波爾多將臉給埋入掌中,無論是手掌還是臉頰都低溫得發痛,他閉上眼,隨即那抹鮮豔猶如醇酒般的色彩便占據了他眼前的黑暗,紅紫的溫度太過耀眼,讓阿奇波爾多不得不立即抬頭,睜開眼睛,以逃避那過於高溫的回憶。

  又再次嘆了聲,再抹了次臉龐,阿奇波爾多靠著星辰判斷出現為深夜的時刻,離日出未免也太漫長,他哀傷地了解到現實後,搖搖頭,將背向後靠在沃睡的拉斐爾腹上,開始茫然地數起荒野之中的星子。

  失眠的夜晚就像這些他永遠也算不完的星數,流浪本來就是阿奇波爾多這個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是在「那個人」離他而去以後,阿奇波爾多卻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流浪中最深層的漂泊,他總覺得自己像抹鬼魂,即使伏在地上,耳中聽見心臟傳達的悶響,跨下騎乘的馬兒也與他同步的奔馳在荒野中…他還是、還是無法自拔的…

  世界在阿奇波爾多的眼前快速地向上竄升,然後一陣劇烈到幾乎讓阿奇波爾多直接暈了過去的疼痛炸開,在嗡嗡的悶響中昏沉好久後,阿奇波爾多看見眼前是灰白和岩黃的地平線,才意識到自己滑下馬背的事情。

  他試圖性地挪動四肢,想確認究竟摔斷了幾根骨頭,痛得麻木的臉頰先傳來了溼答答的觸感──阿奇波爾多嘆了口氣,不再有任何動作地趴伏著。

  「拉斐爾,別管我了。」

  他輕聲地對馬兒說,這匹從連隊跟他到現在的駿馬在阿奇波爾多滑下去時便驚覺了,牠用濕潤的鼻子偎著男人的臉,伸舌想舐醒他。但阿奇波爾多沒有反應,一點也沒有,他甚至連撐起眼皮這麼輕微的消耗都要承擔不起了,只是吁了口又沉又累的息,就像是他最後所能做的事。

  阿奇波爾多覺得好累,馬兒不死心的推蹭令他覺得悲傷不己,成為無形的折磨,他痛苦地閉緊雙眼,在黑暗中再次無法自拔地看見那幅畫面。

  那張白白淨淨的睡顏好安詳,又沉又穩,醉紅色的迷人眉睫舒張開來,像是陷入了比安眠還要更深的地方裡去,但是,阿奇波爾多感到他的顏面肌肉抽蓄起來,他支起坐得僵硬的四肢,蹣蹣跚跚,幾乎是用爬的爬過了他們之間相隔的短短距離,在手指碰觸之前,阿奇波爾多一直不想承認自己為什麼不願擁抱這個孩子,自以為燒得爆裂的柴焰便能溫暖…

  阿奇波爾多太清楚了,他清楚利恩自己也清楚,他們都是天生的獵人,就像阿奇波爾多明白自己已經撐不久的直覺,他們都知道:他會走。

  將已經趨於冰涼的身體扶起,阿奇波爾多愣愣地看著它向一旁垂落的面容,在利恩還半握著的手心中,藏著那枚狼牙。

  臨走前,利恩說,要他將這東西拿回去。

  阿奇波爾多記不太清楚利恩到底是怎麼說的,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失去力氣,連起身、解下項鍊的力量也沒有,然後慢慢地,在痛苦的滿足裡,死去。

  阿奇波爾多猛地抱緊它,眼眶刺痛到男人幾乎要崩潰了,但是阿奇波爾多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流下眼淚,他在一座開滿了白色、紅色和橘色花朵的小山谷中,徒手挖了個墓穴,親手葬了利恩。

  接著的好幾個夜晚,阿奇波爾多開始不斷地作夢,除了一遍遍地反覆夢見那雙盈滿哀愁和欣喜的迷人眼睛,他也夢見了其他的事情,連隊的滅亡,他們所有人都被出賣,阿奇波爾多清楚地從機械投影中看見了,雙胞胎兄弟是如何一個先死去、還活著的跟著發瘋,他所有的同事、兄弟和朋友,就這樣在他眼前,走了。

  然後,是帕蘭達因和那名好多年前、阿奇波爾多真心愛過的女孩,以及她親手托付給阿奇波爾多、喚作傑多的孩子…阿奇波爾多的惡夢總會在孤兒院的紅色大火以及女孩淒厲的哭喊中驚醒。

  直到最後的最後,他連利恩也來不及救到的這天,都到了最後,阿奇波爾多還是來不及鼓起勇氣,在利恩閉上眼之前,對他伸出雙手。

  那雙迷人的醉色眼睛含著哀傷的笑意看著他。

  「阿奇,我好累。」利恩邊笑邊說,並握緊了手心的狼牙,火光映照著他因失溫而顯得更為蒼白的臉,阿奇波爾多看見,那孩子的眼角有抹悲哀無比的水光。

  「在這個世界,好累,我真的活得好累了。」

  他明白,到最後利恩已經清楚明白自己的時間將倒數至盡頭了,才拉下了臉,拋了自尊,用了他們以前最初的默契,向他乞討一個擁抱。

  阿奇波爾多自認不配,他一點也不配去擁抱這個大男孩,但是這些自卑在他抱住利恩的屍體後,全在瞬間化為了永無止盡、晝夜折磨他的懊悔。

  直到最後。阿奇波爾多痛苦地揪緊十指,在砂地上刮出十道深刻的拖痕。直到最後,他還是讓那孩子失望了。

  拉斐爾不斷地用鼻子和前蹄推著阿奇波爾多,試圖讓他重新坐上馬背,但無論牠如何嘗試,男人一蹶不振的意志都再也提不起了,牠發出難過的嗚嗚叫聲,阿奇波爾多感到拉斐爾伏到自己身旁,蜷成一團緊緊偎著自己。

  他為這頭愚忠的牲畜笑了,也同時嘲笑自己的可悲。阿奇波爾多不再試圖驅趕拉斐爾,只靠著牠休息了陣子,才擠出力氣,舉手解開風衣外套,他的病情變得更嚴重了,彷彿隨著意志的崩解,老化症趁機攻陷了他的健康,雖然不過三十的歲數,但阿奇波爾多卻覺得自己已用盡了一生的時間,還有所有的運氣。

  他終於撐開眼皮,看見前方平直的地平線被夕陽燒成一片瘋狂沸騰的火海,紅焰燒得他的雙眼發燙、疼痛不己,阿奇波爾多吃力地舉起手想要避開那可怕的焚燒,但手卻在一半的高度失去力氣,落回了平躺的胸口上。

  觸及的硬物質讓原本打算就此閉上雙眼的阿奇波爾多稍稍振作,他邊喘息邊自領口中拉出那條皮繩──藍色水晶般透明的獸牙在紅光的映射下,透出一層薄薄的奇特混色,像是…阿奇波爾多痛苦地感到鼻尖一陣劇烈的酸楚…

  就像是屬於那孩子般,充滿了熱情和魅力的洋紅色。
  這想法讓阿奇波爾多忍不住握緊墜飾,磨鈍的牙尖刺入掌肉,隨著痛楚,阿奇波爾多想起了心碎的過去。

  和利恩在連隊的日子,他們是過得那麼快樂,利恩的無禮和大膽總能挑起他的興趣,阿奇波爾多樂意和他玩各種遊戲,並教他一切自己會的──身為利恩所承認的師父,阿奇波爾多為此感到開心。

畫面一幅幅快轉過利恩十五、六歲的模樣,那張天真無邪、還沒被任何世事侵害的臉龐,阿奇波爾多怎樣也看不膩,他的下意識同時察覺到人生最後的走馬燈開始播送了,但阿奇波爾多並不感到害怕,相反地,他很高興能夠再次這麼仔細地重新看見這張臉。

  但是這些畫面就像每本小說的劇情,有他想看的劇情,也有想要跳過的章節,阿奇波爾多眼睜睜地看著利恩被自己手中的槍托擊中,在沙塵中倒下,那頭血瀑般的長髮潑了一地,猶如鮮血飛濺。

  深褐色的鷹眸哀傷地顫動,阿奇波爾多搖搖頭,發出像是嗚咽般的呻吟,看著躺在他眼前,除去了頭巾,渾身失溫的成年利恩。

  他就快要睡著了,身體一陣陣地打著寒顫,阿奇波爾多感同身受,即使有著拉斐爾的依偎,他還是感到隨著夕陽逐漸沉入地平線,就有更多溫暖一起被帶走了…這是懲罰吧。阿奇波爾多暗然啞笑,笑得無比悽慘,世界迅速地失去顏色,化為一片孤獨的黑夜,緊接而至的寒冷令人覺得格外無助。

  阿奇波爾多笑得更深了,對自己充滿了失敗的孤獨人生發出滿滿的自嘲。

  即使他做了這麼多努力,所有的朋友,所有的希望和運氣,甚至,他所深愛的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了。

  阿奇波爾多乾笑著將頭向後仰去,完全靠到了馬腹上。

  就這樣吧,活著還做什麼呢。他悲傷地想,至少,他已經體會到利恩最後所說的「累了」的感覺,阿奇波爾多走到這裡,真的覺得累了,在這片看不見盡頭的荒野裡,如果這樣死去,他就心滿意…

  思緒瞬間停機了,阿奇波爾多睜大了那雙消沉的褐色眼睛,直直看著站在方才日落消失方向的那人,他一頭被夜風吹得飛揚的艷髮宛如第二次夕落。

  利恩站在阿奇波爾多面前,微蹙起眉看他,好像在想為什麼這個大叔要帶著那種便祕表情等死。

  阿奇波爾多直勾勾地盯了他好幾秒,然後,他從自己已無法動彈的身體判斷,時候是真的到了,利恩是來接他的…嗎?

  還保持著意識的阿奇波爾多沒有出聲呼喚徒弟,而利恩似乎也不打算開口或動作,始終皺著臉、保持距離地看著他,阿奇波爾多看出他不願主動的意思,不禁扯動嘴角。

  「也好,」阿奇波爾多低喃,「你肯來,就已經讓我意外了。」

  聲音輕得宛若夜風一拂便全數會被吹走,但是利恩聽見了,他環起胸,一副要吵架拌嘴的模樣,那熟悉的反應扎痛了阿奇波爾多的心臟,他幾乎要因那一陣陣破裂的心碎聲而流下眼淚。

  「我很抱歉,」阿奇波爾多喏嚅地說,「我以為,我能夠…能夠至少保住什麼,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也做不好的廢物…」

  利恩蹙眉像要反駁,但卻沒有出聲,阿奇波爾多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收集起體內所有僅餘的力量──他已經徹底地被懊悔痛過了,他不要、至少阿奇波爾多不甘心,他想要至少在離開、出發到那個未知的世界以前,將所有留在心內沒來得及說的實話統統告訴這個他辜負了的孩子。

  「聽著,利恩,請相信我…」阿奇波爾多幾乎是掙扎地說了下去,他努力地想要看清楚那個似乎開始變得模糊的輪廓,「我已經什麼也沒了,我的時間被殘忍地奪走,我也把信用給揮霍殆盡,甚至…」阿奇波爾多劇烈地咳了幾聲,但他還是奮力地眨眼、看著利恩的眼睛,

  「連你,我連對你賠償的機會也沒有了,現在的我連個乞丐也不如…我什麼也沒剩下,除了…」

  阿奇波爾多頓了秒,然後閉上眼睛,用像是懺罪祈禱般的語氣輕輕說出「我的愛」這句話。

  阿奇波爾多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他害怕,太害怕看見利恩對他露出鄙夷而諷刺的嘲笑,他痛苦地閉緊雙眼。

  「對不起,我很抱歉,」阿奇波爾多低喃,「我應該…至少要在那時候抱住你,但我自私過頭了,我這輩子都是個自私的混帳…所以才淪落得這麼悲慘,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但我對不起你,我的利恩,我…我想要…再給我一次機會,一次就好…」

  「求求你,若還有下輩子,所謂的來生…如果真的有這東西,如果不幸地我沒有下地獄,你正好也沒上天堂的話,我求你了…利恩。」

  阿奇波爾多緩緩地睜開雙眼,過度失溫讓他的眼皮變得無比沉重,他支持著最後的力量,看見了,在利恩臉上,正以有如花朵綻放速度般緩緩拉開一條彎弧。

  最後一句承諾已經說得完全沒有聲音了,但是利恩露出了他那個最美、總是能吸引阿奇波爾多目光的笑容,並對他伸出了雙手。

  阿奇波爾多終於忍不住哭了,在利恩伸出的手環住自己瞬間,眼淚燙傷他凍僵的臉頰,男人完全解脫地哭出聲音,他緊緊地抱著這個一而再再而三、不斷原諒自己的孩子,在越來越朦朧灰白的視線裡,崩潰地泣不成聲。





  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用剩餘的時間陪伴你。






                                《天使 完》








尾聲──《你是我的天使》



  炫目的白光緩緩自阿奇波爾多的意識裡消散,直到他恢復了知覺,他才慢慢地想著這一句話。
  等到不適的昏沉感完全消退以後,阿奇波爾多的深褐色雙眸才聚焦起來,並看見了自己凌亂的房間──床頭櫃上整排子彈和菸頭占據了這片地盤,而木質地版和床鋪上到處都扔著昨晚褪下的衣物,大多都是他的,房間的另外一個使用者雖然算不上有潔癖,但至少還不會讓自己的四角褲如此自在地躺在地板正中央。

  阿奇波爾多抓了抓頭,另隻空著的右手習慣性地伸往床邊桌,一杯泡好的微溫美式咖啡已經等在那裏。

  好孩子。每當阿奇波爾多品嘗起這杯總是被兩名老友嫌棄的淡咖啡時,這想法總會一再出現:利恩如果是個女孩,絕對會是名品行端正,勤儉持家又善解人意的美人兒…

  不過現實就是現實,阿奇波爾多從沒把這個念頭與對方分享,雖然來到星幽界後,他們可說是完全不用懼怕死亡的殭屍…不,該說是活死人吧,總之雖然怎麼殺都殺不死還可以不斷復活,但如果沒必要,阿奇波爾多是真的一點也不想領教利恩完全取回的力量。

  一貫緩慢地離開床鋪,阿奇波爾多換上那套還是穿不太慣的長西裝外套,打好圍巾,在浴室盥洗時阿奇波爾多又忍不住回想起那個又長又痛又真實的夢。

  最後自己是不是就那樣死了?阿奇波爾多不清楚,他還沒取回最後一份死亡的記憶──不過如果沒有掛掉的話,阿奇波爾多相信這絕對是利恩給了他奇蹟,他才有力量重新站起來,繼續在人世被折磨…這樣想想,或許直接死掉還比較浪漫呢?阿奇波爾多甩甩頸子,聽著骨頭發出的輕脆喀啦聲,鏡中的自己又長出了鬍渣…阿奇波爾多搓了下巴幾秒後,再次放棄了刮鬍子念頭。

  今日沒有任務,大小姐忙她的私事去了…雖然腦中行程表是空的,但基於「鬍子刮了也會立刻再生」的懶惰藉口,阿奇波爾多用手巾擦乾臉後便離開浴室。

  沒有帶槍和武器,阿奇波爾多連腳步也變得比往常還要悠哉,他先在會館內遇見了幾個人──總是到處閒晃的獸人姊妹,還有抱著寵物的紫色女孩,以及總是喜歡占據樓梯轉角聊天的女性們。

  嗯,男孩們都到哪去了呢?阿奇波爾多邊這麼想邊踏下通往一樓大廳的樓梯,他想看到那小子,那個夢讓他一向平靜的心情變得複雜不己,但阿奇波爾多清楚,只要見到那小子,看到那個充滿魅力的笑容的話,什麼問題都會不翼而飛。

  於是,阿奇波爾多開始了這場單方面的鬼抓人遊戲,他先到會館外走了圈,男孩們在庭院踢球、看書,做著生前就有的嗜好,一向受寵的小王子正大喇喇地躺在布列依斯的腿上呼呼睡著做日光浴。

  阿奇波爾多忍下過去逗醒小孩的念頭,在爭球的男孩子中搜索他的目標,不過他要找的人特徵實在是太明顯了,不用一秒阿奇波爾多就失望地知道他不在這。

  於是,在阿貝爾和阿修羅以及艾依查庫的爭奪之中,阿奇波爾多默默地離開庭院,轉而走到玫瑰花圃去,這裡自從多了薑黃色頭髮的侍者男孩照顧後,花朵就開得更為茂盛,花香飄得整座會館幾乎都能嗅見。

  利恩喜歡在這裡看書,不過阿奇波爾多又落了空,他像找兔子一樣蒐過任何一個利恩會躲藏的花蔭,除了突然從綠葉中竄出的羅布以外,阿奇波爾多依然一無所獲。

  他在走回會館前先去了後方的馬廄一趟,這兒眷養著數匹馬以及被馴服的巨獸,阿奇波爾多小心繞過了正在熟睡的地獄雙頭犬,走到拉斐爾面前,輕輕拍了拍牠的鼻子,以為要出任務的馬兒開心地鳴叫,並躍動著前蹄,阿奇波爾多笑著安撫牠激昂的情緒,拉斐爾在他離開之前相當不捨地用鼻子猛蹭他沒有帽子遮掩的黑髮,阿奇波爾多笑了幾聲,雖然馬的唾液滴到外套上,但他永遠深愛著這匹跟他渡過黃泉的忠馬。

  阿奇波爾多再次回到會館時不禁開始抱怨這棟豪宅也未免太大了點,絕對是捉迷藏的聖地…阿奇波爾多找得不耐煩了,他想見到那孩子的慾望突然急遽擴大、暴增,猛壓在心口上令他難以呼吸。

  於是,阿奇波爾多不再浪費任何時間,他噘起嘴唇,尖銳的口哨瞬間穿刺過會館大廳的所有入口,迴盪在每條空曠高挑的入口,在口哨聲傳向更遠的角落時,阿奇波爾多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傾聽著──然後,他聽見了,在自己的呼喚完全消失以前,另道新的、與自己完全相仿的哨聲打破了黑暗,衝出來回應他。

  幾乎是瞬間拔起腿狂奔,阿奇波爾多沒有誤差地順著那聲回應,跑入了那條有著一整排落地窗的長廊,在跑到一半時他聽見頭頂傳來輕輕的笑聲。阿奇波爾多停下腳,用種欣慰的目光看著坐在橫樑上的利恩,那大孩子不知怎麼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的?阿奇波爾多永遠也不知道,就像生前他帶著小利恩溜出連隊到森林去狩獵時,每次一個轉身,利恩就會瞬間出現在高聳的樹梢頂端一樣,都把他給嚇得心臟麻痺。

  「怎啦,發生什麼事那麼急著找我?」利恩問,他從樑木上探出頭,阿奇波爾多在那些垂落的紅色髮絲中看見他美麗的臉時,終於一抹笑容綻放出現在他的臉上。

  好漂亮的畫面。阿奇波爾多不禁這麼想,他沒有回答利恩的疑問,只是伸出雙手向上舉起,對他大大敞開。

  「下來,我的天使。」阿奇波爾多笑著說,他以前都是這麼做的,利恩不是不敢下來,而是不想下來,他喜歡爬到高處享受風的吹拂,就像每個暴風駕馭者一樣,不過當阿奇波爾多叫他叫到沒轍,又面臨快要天亮、可能會被某個教官發現的情況下,他就會對利恩伸出手,跟他說…


  「我會接住你,跳下來。」


  深褐眼裡漾滿笑意,還在上頭的利恩皺起眉,不解為何這大叔又一臉白癡的模樣。

  不過,這個遊戲利恩是相當喜歡的,小時候的他會毫不猶豫、興奮地跳離枝幹,撲入男人厚實的懷抱,再坐在他的肩膀上回去…至於長大後的現在,正巧轉入長廊的不死女孩之一,多妮妲,她先看見了阿奇波爾多,然後再順著那雙手向上看去,正好看到利恩縱身一躍,輕巧地離開樑木,那頭飛散的紅髮間露出了個異常燦爛的笑容──

  多妮妲彷彿看見阿奇波爾多的HP量在利恩的雙腳重重踏上他的臉瞬間歸零。


  「少噁心了、誰是你的天使啊大叔───!!!」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明知道我很忙沒辦法帶你們出去、還要捅出這簍子才甘心嗎?」

  邊治療著死亡的阿奇波爾多,頭上有著惡魔小角的人偶責備著兩個把屍體拖過來的紅色傢伙,被罵的都是一臉無辜,讓人偶看了不禁回過頭、白了眼還沒甦醒過來的槍客…

  好吧,應該又是這傢伙自找的。在心底如此下了結論,人偶哼了聲、拿起放在桌上還未完成的私信,跳下椅子。

 「總之,要是你們或誰再鬧出人命意外,請先丟著不要來吵我,等我忙完後我會自己過去救人,就這樣。」

  兩名紅色的戰士點點頭,看著脾氣因忙碌而變得暴躁的人偶走出去,被波及的多妮妲這才哼了聲,也站起身跑了出去。等到房內沒了其他人,利恩才聳聳肩,用腳不太溫柔地踢了踢床上的男人。

  「別再裝了。」

  阿奇波爾多發出痛苦的呻吟,那張臉還留有某人清晰的腳印…利恩一點也不自責地盯著坐起身的阿奇波爾多。

  「好啦,你到底找我作什麼?」

  慢條斯理、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語氣讓阿奇波爾多不禁揉了下太陽穴,這小子下手越來越狠了,竟然…不過這些抱怨在阿奇波爾多睜開眼,看清楚利恩的瞬間就都煙消雲散。


  突然被拉入懷中緊緊抱住的利恩眨眨眼,感到男人的力道比以往都還要重,他感到不太對勁,直覺男人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原本要掙扎的動作停住了,他安安靜靜地待在男人的臂彎裡,而阿奇波爾多也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一直緊緊抱著他。

  「我的天使。」過了好久好久,阿奇波爾多的低喃才打破了人偶私房中的沉默空氣,他仔細地拂過利恩那頭溫順柔軟的紅髮,用鼻子磨蹭他的耳鬢。

  「對不起啊,我至少該這樣子抱抱你的。」

  「呃?」利恩緊緊皺起眉,「阿奇,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阿奇波爾多嘆了聲,放開利恩,那對深褐色的眼睛無比認真地看著他,

  「利恩,你是我這輩子…不,上輩子和現在永遠的天使,我的利恩,我保證我會用剩餘的所有時間陪伴你,再也不會扔你一個、讓你失望了,我對你發誓。」

  這些無比沉重的誓言一字一句的從阿奇波爾多口中吐出,兩肩都被抓住的利恩垂下眼瞼,像是思考一樣地保持沉默,讓阿奇波爾多忍不住湊近臉,親吻他的雙頰。

  「你是我的天使,利恩。」

  他無比嚴肅地再次強調,利恩抬起眼,露出那個足以刺痛阿奇波爾多眼睛和內心的美麗笑容。




  「少肉麻了…如果闖了什麼禍就給我老實承認、乖乖去死吧阿奇波爾多!」




  一記+32的EX背刺就是阿奇波爾多這輩子最真心的告白後所得到的答覆,不過,雖然再次躺了地板,而且被利恩踩住逼供究竟犯了什麼錯才來求饒,阿奇波爾多卻完全不打算告訴利恩關於那個夢、和那些悲哀的心情的任何事。


  因為他只要一直留在利恩的身邊,照著他自己對他所作的承諾,用剩下所有一切來彌補生前的過錯,即使要他裝傻當白癡,甚至必須充當利恩的專屬沙包都行,他絕不會再讓自己留下必須帶著懊悔、渡過餘生的遺憾。




  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天使啊。






                            《你是我的天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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