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罪孽


──「如果這是我們的命運,那我們就一起接受它。」
  柏恩哈德輕聲地對將臉埋入自己胸前的弗雷特里西低喃。

   「你是我所注定,要背負一生的那個命運…請讓我用剩下的所有時間來償還這份罪孽。」








人們總是認為,死亡前會看到這一生的回憶跑馬燈,但柏恩哈德相信,當一個人歷經了生死的考驗後,無論是幸運還是倚賴實力地活下來,那個人也必定會重新回過頭、審視自己的一生。

柏恩哈德沒有張開眼睛,但他的確知道自己活下來了,電子儀器運轉的低沉嗡嗡聲在耳邊迴繞,刺鼻的消毒水與留在鼻腔內乾涸的鐵腥混成奇怪的味道,柏恩哈德幾乎能夠在黑暗中勾勒出整間手術室的模樣,但他還是沒張開眼睛。



柏恩哈德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尤莉亞,那名美麗、瘋狂卻又無比堅強的德國女性,他看見了她抱著自己,與「他的另一部份」,流著淚水,微笑地告訴他,這是為了他而做出來的孩子。

這副被詛咒的身軀,究竟有什麼價值會令她如此犧牲?
柏恩哈德還是無法明白。


他感到四肢相當冰冷,但體內還是有足夠的血液在流動、運輸──阿奇波爾多打中他的胸口,大腿動脈和肩膀,當時出血的情況下不知道裂了幾條血管?柏恩哈德已經無法再說服自己去相信自己能夠存活下來是因為幸運之神眷顧。

神明不曾眷顧被詛咒的自己。







潔淨得一塵不染的白色天花板,吊掛在銀色架環上的透明點滴袋,柏恩哈德逐漸恢復了的視線裡出現抹紅色的身影,羅索的表情從沒像現在一樣地那樣侷促不安,與他那跋扈的大膽個性相當迴異。

瑪格莉特在發現柏恩哈德醒來時忍不住嗚咽了,羅索拍拍她微抖的肩,離開床舖走到手術室外,柏恩哈德深深吸了口氣,用毅力逼自己坐起身來,他向瑪格莉特晃了晃插滿針頭的手臂,女醫員猶豫了下,但最後她還是在那雙金色眼睛的堅持中、以顫抖的手指拆開固定膠帶,拔除那些點滴針頭。



柏恩哈德爬下床,有些搖晃地站穩身子,右大腿上的槍傷令他走路時一跛一跛,但他拒絕讓瑪格莉特攙扶自己,堅持靠著意志走到房外。


柏恩哈德拉開門時,正好看見羅索和米利安趕到,柏恩哈德先打量了米利安一圈,他的模樣看起像是經歷了場激烈的戰鬥,在那條義手上被砍出了道缺口,露出裡頭錯綜複雜的管線。



米利安緊張地看著柏恩哈德,他在緊張什麼?柏恩哈德看見他蠕動嘴唇,想是想說些什麼,但是他最後放棄開口,沉默地等待他的命令。


「帶我去找他。」


柏恩哈德沉聲說,意外地,米利安竟然不再像以往那樣拒絕聽從,而是轉過身、向走廊前進幾步,再停下來等他跟上。



相當出乎意料地配合,但柏恩哈德沒表現出驚訝,他只是盡量保持身體平衡地跟在米利安後面,米利安正帶著他走向位於本部深處的生技部門。




柏恩哈德的傷勢讓他們不得不以緩慢的速度前進,途中他在黑色的走廊上看見一些手下,當他們發現柏恩哈德時立即露出了極其震驚的表情,就像他是個從土裡爬起來的殭屍一樣,隨即迅速地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里斯也出現在他們經過的路上,他同樣對柏恩哈德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甚至是有些畏懼──這種反應令另柏恩哈德相當納悶,但他沒有詢問,只是慢慢地走過他身邊。




米利安帶他走下那道通往地下研究室的樓梯,柏恩哈德藉著扶手吃力地往下踏去,每踏下一階身上的傷口就會產生刺痛,儘管如此他還是拒絕了羅索或瑪格莉特的攙扶,咬牙切齒,拼出身上所有力量,走完那道僅有十數階的短梯。


米利安為柏恩哈德推開那道沒什麼防禦功能的門,然後在他面前將放滿研究紙本、應該只是個普通的書櫃給推開,露出藏在後方的隱密鐵門,米利安轉開上頭的鎖後就退到旁邊。





柏恩哈德愣愣地看著那扇門好一會兒,感到自己的心臟突然瘋狂地躁動起來,猛烈撞擊胸腔令他呼吸困難,接著他深深吸了口氣,將全身上下僅餘的一切勇氣和力量收拾起、握在手中。

柏恩哈德伸出微微發抖的手,推開那扇鐵門。







在堆放著大量精密儀器及紙頁的技官個人房裡,他坐在房間中央的椅子上背對柏恩哈德像在看書,還是穿著那套為他量身訂做的藍色麂皮套裝,在聽見聲響時,他回過頭,看見了站在門的柏恩哈德。


那張纏有繃帶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無比溫暖的笑容。

然後他又做了一樣的動作,對柏恩哈德伸出雙手討擁抱。


在看見裹於他右眼上的繃布時,柏恩哈德感到體內的血液全在那瞬間冷卻下來,變得無比低溫,刺痛他原本狂跳不己的心臟,柏恩哈德不清楚自己是怎樣拖著這個罪惡的身體走到他的面前,伸出顫抖的手,以緩慢的速度解開纏裹的繃帶。




一圈圈白布解落之間,「他」始終保持著微笑,那隻露出來的綠色眼睛裡盈滿了暖暖的笑意。



當柏恩哈德看見了那個可怖的缺陷時,再也無法撐住自己的身體了,他滑跪在這個男人的面前,無法自拔地流下淚來,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些灼熱的水痕滑過因為羞愧自責而漲紅的面頰。




「你是…我血中的血,」

柏恩哈德啞著嗓,對他的另一部分發出崩潰般的低吼,

「你是我骨中之骨、我的手足啊…弗雷特里西!」



他在聽見柏恩哈德的哭喊時再也忍不住地也流下淚,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完整的綠眼珠裡流下,他伸手、用力抱住柏恩哈德的肩頸,將他緊緊抱入懷中。



「終於讓我等到了,混帳…」

他哽咽著將臉深深埋入柏恩哈德的髮間,眼淚掉得亂七八糟,溼了他們同色的灰髮,黏在臉上狼狽。



「我等到你…哥,柏恩哈德…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柏恩哈德猛地收緊了環在弗雷特里西腰上的手,那一連串的承諾曾是過去他多麼渴望聽見的誓言,但此刻卻像一把把利劍那樣狠毒地貫穿他的胸口,直至整顆心被扎到稀爛為止。




這個男人是他的兄弟,是用他的身體一部份所造的,但是他卻無可救藥地深深愛上了他。

他曾經對弗雷特里西做了什麼?他是怎麼樣傷害過這個男人,這個他的手足、兄弟、骨肉?

柏恩哈德絕望地回想起那些過去的事情,他們在床上所犯的禁忌。




「不該是這樣…」

柏恩哈德放開弗雷特里西,抬起錯亂而痛苦不堪的臉,絕望地看著這名他不該愛上的男人。

「為什麼如此殘忍,這世界對我和你…憑什麼有人能夠幸福終生,我們卻得受到詛咒的折磨?」



弗雷特里西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隻淚濕的綠眼睛平靜地看著柏恩哈德崩潰。



「這太不公平、太殘忍惡毒了…」
柏恩哈德不斷地喃喃重複,他突然拉住弗雷特里西的手腕,以幾近哀求的眼神看著他。

「聽著,那些我曾對你犯下的過錯,以及整個家族所虧欠你的事,即使是將整個世界為了你而毀滅也不足以償還…甚至連你活著的事情都是對你的傷害…」


「現在對你我最仁慈的只有死亡了…弗雷特里西,我怎麼能夠厚著臉皮活下去看你繼續為我受苦?對你我而言最仁慈的作法,不就是讓我殺了你、我再跟著你去死,為這一場可笑的鬧劇劃下句點嗎!?」



「我可不准你這麼自私哦,柏恩哈德。」


弗雷特里西搖搖頭,捧住柏恩哈德痛苦的臉,看著那雙陷入極大痛苦而飄邈的金色眼睛,露出了抹殘忍而戲謔的笑容。


「我不准你用死來輕易逃避你要付出的代價,柏恩哈德,你還不懂嗎?嗯?我的目的到現在你還是沒辦法明白過來嗎?嘻嘻嘻…」


「我要你活在比死還深的黑暗裡…好好享受我對你的『愛』啊柏恩哈德…」



「然後我還是會愛你,到死之前我都會愛著你的柏恩哈德,你是多麼令人憎恨…但我還是會愛著這樣可惡的你──你明白了、明白了嗎?」





柏恩哈德錯愕地睜大眼,看著弗雷特里西那幾乎是病態的瘋狂笑容,綠色的單眼裡閃著詭計得逞的光芒──柏恩哈德真的懷疑,究竟弗雷特里西是真的太過狡詐到連自身尊嚴都能為了復仇而拋棄,還是真的已經被這個變態的計畫給逼瘋?


柏恩哈德真的不知道哪個答案才較接近真實的弗雷特里西,但無論是哪一種的弗雷特里西都會令他心痛得發狂。




無法解脫的他只能起身,將他的弟弟緊緊擁入懷裡,那就像是擁抱一株長滿荊棘的野薔薇一樣,被彼此的刺刮得遍體鱗傷。





「如果這是我們的命運,那我們就一起接受它。」

柏恩哈德輕聲地對將臉埋入自己胸前的弗雷特里西低喃。



「你是我所注定,要背負一生的那個命運…請讓我用剩下的所有時間來償還這份罪孽。」





弗雷特里西拉下柏恩哈德的頭,以一個摻雜淚水鹹味的深吻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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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ISIN寧欣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