ＮＩＳＩＮ寧欣★羊窩

二十八

踉踉蹌蹌地走回準備給自己的單人房內，弗雷特里西的背靠上門板瞬間，整個人滑坐到了木頭地板上，他茫然的抬起視線，眼前灰暗色調的陳舊房間，床上只有條粗糙的米色被單，還有簡單到可以說是簡陋的桌椅…

這房間是給你的。
有著蒼白面孔、冰涼雙眼的矮小人偶在稍早之前這麼對他說，但讓弗雷特里西感到茫然的不是現在眼前這幅完全陌生的景像，也不是腦袋內那可怕的空洞嗡嗡聲，或者全身上下、還沒完全消褪的麻木感覺，而是剛剛，他睜開眼睛時所看見的第一個人。

好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闇空間，沒有聲音，沒有光影，連自己都看不見，這可怕的漂茫感是他唯一記得的，他的腦袋中沒有任何除了「黑」以外的事物，連「弗雷特里西」這個名字也是「那個人」告訴他的。

弗雷特里西緩緩抬頭，赫然發現自己的額頭上不知何時已覆了層冷汗。

好冰、好冷…他痛苦地閉起眼，回想剛剛那個人偶的聲音、眼神，甚至連手指也都是冰冰涼涼的，就像是個…死人…

但「它」會說話，「它」在動，而且旁邊的「那個人」…

弗雷特里西痛苦地抱住頭發出尖銳的哀嚎，他的整個腦袋都被剛剛的記憶給瞬間塞滿了，他倒在滿是灰塵的木頭地板上滾動起來，死命抱住頭部，他並沒有感到疼痛，而是感覺到一股排山倒海、即將淹沒自己意志的可怖黑暗…

「弗雷特里西！」

木門突然被撞開，一名男人衝了進來，弗雷特里西感到自己被拉起、然後被用力地抱住。

有溫度。他慢慢地感受到了對方的體溫，人偶手指的碰處所帶來的可怕感覺這才緩緩地消褪，他發著劇烈的哆嗦，努力睜開眼睛，看清楚了來者的臉。

金色的眼睛。

弗雷特里西錯愕地看著它們，那對有如野獸、怪物般的眼睛一直在看著自己，好像蟒蛇藏身於黑暗、緊緊盯住獵物那樣，瞳孔細得幾乎要看不見了…

「別碰我…！」

用力推開那人，弗雷特里西退到了安全距離，雙眼警戒地看著他，並且認出他就是剛剛站在人偶旁的「那個人」。

離開溫暖的感覺又讓弗雷特里西重新感到惡寒，他縮起身子，圈抱住自己。

「弗雷特里西？」
那男人小心翼翼地開口，但是沒再靠近，生怕嚇著他似的。

「怎麼了，還好嗎？」

「干你什麼事！」弗雷特里西咧出一口利牙對他低吼，
「滾出去，不要再碰我！」

驅逐令讓那人削瘦的臉產生一陣錯愕，但他還是點點頭，拉開門走出去。

等到木板門完全關上以後，弗雷特里西才重新跌坐回地板上，他無力地揉著一直嗡嗡作響的太陽穴，摩擦雙臂試圖趕走剛剛被那男人碰觸後的奇怪感覺。

弗雷特里西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但是令他覺得相當難受，一種看不見的情緒再被碰到的瞬間立即從胃底竄了出來，讓他難過得想吐，甚至想哭。

這裡到底是哪裡…

扯下了鋪在床上的粗布，弗雷特里西色將身體瑟縮進被單中尋求溫暖，並開始在腦袋那些可怕的嗡嗡聲中試圖想起些什麼。

門外一直傳來人的聲響，但弗雷特里西沒有想要出去看看的意思，生理時鐘和時間觀念好像也都失去了功能，一分鐘？過了幾秒？弗雷特里西茫然地抬頭看往窗外，在粗木條間僅有的隙縫中，只有一層灰濛濛的霧，沒有月亮、星星，甚至連太陽也消失無蹤。

弗雷特里西錯愕地坐到床上，他轉而審視起自己身上的穿著，像是特別訂製過的制服和長靴，但是它們隸屬於哪裡？

想不起來。

他挫敗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多久，甚至開始產生對「弗雷特里西」這個名字的質疑了，這真的是他的名字嗎？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究竟…

木板門無預警地被推開，弗雷特里西猛地彈起身子、跳到床上，他看見又是那個有著可怕眼睛的男人時立即露出明顯的敵意。

「我不是叫你滾嗎？」

「…大小姐叫你過去。」

面對弗雷特里西的咆哮，那人一臉平靜地開口，平靜到讓弗雷特里西覺得有些火大，他露出了抗拒的表情不願下床，但站在門口的男人對他搖頭。

「那個人偶會引導我們，我們必須聽它的。」

「不要命令我！」

「我沒有命令你，」那男人依舊用弗雷特里西相當不喜歡的平板語調說，
「她要和你解釋這個世界的規則，這個『死後的世界』…」

死後？

這個字眼令弗雷特里西驀地呆住了，他剛剛說的意思是…他死了？

那男人仍然一臉平靜。

「對，我們都已經死了，弗雷。」

「騙人。」

弗雷特里西虛弱地蠕動嘴唇，已經沒有力氣再大吼大叫了，他現在覺得全身上下那股不適的麻木感真的就和僵硬的死屍一樣…

那男人嘆了口氣，對弗雷特里西招了招手。

「總之，去見她，相信我，弗雷。」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這句話弗雷特里西哽在喉嚨沒說出口，他被「死亡」這件事徹底打擊了，好像在自己意識的某處，這是件對他來說非常可怕的事情，但他卻不知道為什麼。

弗雷特里西虛弱地爬下床，走出房門，男人也沒再和他說其他的事，只是走在前面引領他穿過這座寬廣卻黑暗的會館。

在行進之間，弗雷特里西看見了一些人，有男有女，他認不出這些人的臉孔，但是卻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一看見他就震驚地弄掉了手上的書。

他是誰？這問題弗雷特里西也不想問，因為自己連自己也不知道是誰了…別人是誰，這對他來說會重要嗎？

走在前面的男人一直帶他穿過另一條迴廊，弗雷特里西從背後看他時總覺得對方大衣上的毛領晃得非常礙眼，下擺也長得讓人總覺得絆腳，總之他不喜歡這個人。

再次見到那名人偶的感覺依舊讓弗雷特里西覺得非常不舒服，他挑了個離人偶最遠的沙發坐下，這間房間看起來就是個非常重要的房間，乾乾淨淨的，有著金屬裝飾和地毯，但是卻坐了一個人偶而顯得詭異無比。

那男人選擇坐在弗雷特里西面前的沙發，在三人沙發上躺靠著的人偶沒有動作，那是那雙有如玻璃珠的綠眼睛卻緩緩地轉了起來。

「…哪，所以你有什麼想法要跟我說…對於這個剛醒來的笨蛋？」

弗雷特里西皺起眉，過了幾秒後才意識到人偶雖然看著自己，但其實是在對那男人說話，這讓他感到相當不高性。

男人抬眼，發現弗雷特里西的表情非常陰沉，他先斂了下神色，再有些為難地緩緩啟齒。

「大小姐…在艾伯以後，剩下的碎片數量還夠嗎？」

什麼碎片？弗雷特里西皺眉，隨即發現人偶的眼珠又滴溜溜地開始轉動。

「是夠啊，」
它輕聲回答，這次總算是聚焦在那名男人身上，讓弗雷特里西感到有些慶性。

「但是…那是要給你的獎勵，作為突破夢魔森林的獎勵…那些都是讓你取回生前記憶的份量哦。」

「沒關係，有多少？」

男人沒有耽擱地問，弗雷特里西開始感到不太對勁，他小心翼翼地盯著對方那張削瘦的臉，發現他的表情無比認真。

「如果還有不夠的，我等等再去蒐集就是了。」

「但是，那些是說好要給你…」

「既然是要給我的，那我就有權利決定要怎麼用：請全部給弗雷特里西。」

「什麼？」

聽到這裡弗雷特里西終於忍不住插嘴，他完全搞不清楚對方為什麼要作這種決定。

「你剛剛不是才說你也死了嗎？搞什麼啊，都不解釋一下就硬塞給我，我又沒有跟你說我要，你不要擅自決定這種事好不好，你以為你是我的誰？」

對於弗雷特里西相當不客氣的質問，男人露出了挫折的表情，但只有一瞬間，他隨即又恢復了剛才的固執表情。

「你會想起我是誰。」

他低聲說，並望向人偶，用著不容拒絕的目光。

「大小姐，自從我醒來以後，從來就沒有違抗任何命令過…但是這次，就這次而已，請就容許我任性這一次，大小姐。」

對於男人的堅持，人偶似乎不再有意見了，但完全被忽視了的弗雷特里西相當不滿，他還不瞭解碎片的意思，雖然聽起來好像是件好事，自己白白賺到什麼一樣，但他卻有種非常火大的感覺。

尤其是看到那男人一臉篤信的說自己絕對會想起他是誰的時候。

「好吧…那麼就開始吧。」

人偶總算坐直了它小小的身體，並向弗雷特里西伸出一手，弗雷特里西看見在那個有著球狀關節的迷你手掌中，有著許多不同顏色的碎片正微微地發出光芒。

「這些數量足夠你想起生前許多的記憶的…也許會是痛苦的記憶，也可能是其他…但是不要害怕。」

那對綠色的玻璃珠眼睛望著他這麼說，

「好好睡一覺，希望你有個美夢…弗雷特里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