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能吹走一身的暑氣,人們總是喜歡在這個舒服的時刻全家大小一起去逛夜市,郭武義第一次來到霧溪夜市,還在車上就被那數不清的人潮給驚呆了,他也不熟這個地方,硬是把車給停到了較遠的巷子內後跟著老婆與女兒走路過來。

他在美國認識的台灣人老婆與出生便領綠卡、但選擇回來台灣的女兒對「夜市」的概念其實比長久旅美的郭武義還要薄弱,她們大概只在網路或雜誌上聽過這是台灣最有名的特色,但等到他老婆手上拿冰鎮滷味和紅茶,妹妹則專心咀嚼著用白色紙袋裝起的金色紫色的Q彈地瓜球時,郭武義知道自己不用花時間再和她們多做介紹了。
當然他不會特別帶她們去嚐試台灣人最推薦的臭豆腐與豬血糕,至少不是今天。

郭武義牽著女兒閃過低垂的店家招牌同時,那雙銳利如鷹的深褐色眼珠掃過每一張排隊點餐的客人與攤販的面孔,試圖在那千百張吃著喝著咀嚼著或者聊天的臉中找到自己認得的年輕臉龐,專心逛街的人們常常忘記留意腳邊的狀況,郭武義乾脆一手抱起年幼女兒,讓她坐在自己手臂上,從那一個個的黑色頭髮頂端看到各種鮮豔的招牌。
她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這是在美國從未見過的景象,在夜晚裡這麼多人聚集到戶外,各種沒聞過的食物香味和悠閒的聊天耳語拌在一起,讓她忍不住看呆了,小手緊抓著爸爸粗壯的手臂,隨著夫妻倆走動,看著與他們擦肩而過、一攤又一攤繽紛的招牌與食物。
走過半個夜市,老婆和女兒被中後段的童裝攤給吸住了,在她們專心挑揀那些便宜又可愛的小衣服時,郭武義判斷她們短時間應該不會有時間搭理自己,便說聲用手機聯絡就自己往後走去。

夜市後半段大抵是些民生用品和服飾,甚至還有電器與五金,郭武義很快就找完這一帶,依然沒有任何他想要的蛛絲馬跡,但夜市已經快要到盡頭了,他忍不住開始猜想到底是自己的運氣不好沒發現,還是關一純粹鬧著他玩?畢竟只是個高二的孩子…

啪。
就像聽見了兔腳躍過草原的聲響,鷹眼瞬間睜大,郭武義幾乎是在瞬間轉過頭來,就算四周人聲吵雜、攤販叫賣吆喝與孩子吵鬧奔跑的推擠聲雜在一起,他也不可能認錯那個聲音。
幾乎是急促的,他往前走,雙眼定住一般地筆直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而去。

啪。
又是一聲,不會錯的,郭武義幾乎可以確定了,在允許的幅度下他小跑步著、撥開彈珠台前逗留觀看的人群,擠過一大群圍著個漂亮女孩聽她叫賣的男性,然後,郭武義看見了他要找的東西。

是那個叫做林峰生的孩子。郭武義認出了他,在多根閃亮耀眼的日光燈管下,他站在一張放了好幾個裝滿棒球的塑膠籃長桌子前,微笑掛在他稚氣的臉上。

「一局十顆球八十元、三局兩百元,連成一條線就送娃娃哦!」
峰生邊喊邊轉身、瞬間擲出的一球應聲擊落了九號板,已經在圍觀的人群們發出了拍手聲,開始有人靠近桌子了,林峰生笑著拿球給眼前觀望的男客人,但對方猶豫地沒接下,他又一個轉身、俐落地打掉七號板。

他打的那座板架比起其他座距離都還要遠,落在地上的號碼板與棒球的數量剛好符合。

有人被年輕老闆精準的投球給吸引,掏出紅色的鈔票來挑戰九宮格連線遊戲,找完錢的峰生目光依然停在圍觀的群眾上,不停地用行動來告訴他們其實這遊戲很簡單,不過他今天的運氣顯然不太好,第一組客人玩完後便沒再進帳了。
也許是白天被叫去幫忙搭護網有關,少年看起來很累,他吸了幾口飲料後便拖著蹣跚的腳步走入攤位裡,將散落一地的球撿起來放回籃子。

這就是他丟得一手好球的原因啊。站在不遠處的人群中,郭武義的目光沒離開他身上過,他迅速地解讀出眼前所有線索所呈現的事情,也就是關一要他自己來找的真相。
現在,他明白了。


感到有人駐足,對生意上門非常敏銳的峰生立即從手機中抬起眼,看到有些眼熟的人時他明顯地呆了下。
「我買一局。」
遞到峰生面前的那張紅色鈔票有點微皺,還沾上了油汙,明顯是夜市其他攤位購物後找回來的零錢,峰生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看了看那張一百元鈔票,又抬頭看著眼前的教練。
「…呃,教練…你怎麼在這?」
「來跟家人逛夜市。」郭武義快速回答,剛好他老婆在這時牽著女兒走到他身邊,從她們手中那大包小包還有臉上滿足的神情看來,這裡是很好的購物天堂。
「要玩嗎?」郭武義問她們,老婆和女兒同時搖了搖頭,她們並不像郭武義的大兒子那樣著迷棒球而留在美國,而且可說是毫無興趣,她們指指旁邊說要先逛下去,你慢慢玩。
等兩人走遠後,郭武義晃了晃手上的百元鈔票,對峰生眨眼。
「看你丟我也手癢了。」
「啊、好,找你二十…」有點尷尬地將零錢放在教練手中,峰生退了步,看他從籃子內撿起一顆棒球放在手中搓揉。
「我打那個。」郭武義指了指最遠到幾乎要靠到圍牆上的空板架,「幫我裝一下。」
「打那個跟打其他的獎品一樣喔。」峰生不知道該不該提醒這位棒球隊教練,但職業反應比理智快了步,郭武義扯動嘴角,沒說話,只是邊搓著球邊用眼神示意他去裝板子。

峰生照他的意思去把板架裝好,走回來後,郭武義用右手拿起球,峰生發現他的手指就像是鷹爪般地牢牢地扣在球上,而且他不是像普通客人一樣握住,而是像關一他們的握法,峰生說不上來切確的差異,他擺這個攤也好幾年了,總是會碰上些有實力的客人來踢館,光是握起球的姿勢峰生就能知道他會不會投了。

郭武義像是刻意展示給他看的一樣將手停留在空中,然後非常輕鬆地振臂,他看起來非常輕鬆,至少峰生在那瞬間是這樣認為,但那球卻以可怕的速度直直朝遠方的板座射去。
峰生的眼睛還還不及跟上、九號板已鏘地一聲自金屬架上噴飛,喀啦啦滾到半公尺遠的地、停止。

杏形狀的褐色眼睛睜大成郭武義期待的那樣,他又從塑膠籃內揀了顆球在手中搓揉,峰生注意到這是他的習慣,教練的手又先在空中停留幾秒,讓峰生能清楚看到扣在上頭的手指跟方才的位置不太一樣,而且只用了食指中指與大姆指三根指頭。
這次峰生的眼睛追上了,但他在三號板噴飛時皺了下眉,這顆球比他感覺還快就擊中目標,應該怎麼說,節奏跟自己預料的不一樣。

第三顆球來了,峰生只瞥一眼判斷便判斷是一樣的三指握法,飛行的路線也差不多…

「為什麼丟中的是八號?」
峰生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就站在郭武義旁邊而已,清楚地看見那球明明瞄準板子中心的五號位,卻在最後下沉。郭武義瞥他一眼,嚴肅的嘴角帶著微笑,扣著球的右手向峰生晃了晃彷彿答案。

峰生認出這跟他第一球時是一樣的握法,兩根指頭集中在其中一邊的縫線上,他看出來了,這次七號板被擊飛時峰生沒再跟丟了。

郭武義放慢速度,讓這不擅藏起好奇的孩子看清楚自己的手指,一顆、然後又一顆地重複示範他剛剛丟過的球種。
「這兩種球,是一樣的嗎?」峰生等他打掉第六塊板子時問,「你的手看起來都一樣,但為什麼跑的方向不一樣?」

「你猜猜看。」教練搓了搓球,再讓峰生看了次他的手,食指與中指在白色的球身與紅色的縫線上搭啦搭啦地敲動,「最後一次,同樣的握法,注意位置。」

好厲害。峰生看著他接連擊落兩塊板子,金屬架上已經空盪盪地只剩最後一塊,但籃子內還有一顆球。
郭武義將最後一個球拾起來,深色目光投向峰生,年輕的孩子雙眼都緊緊盯著自己握球的手,那種眼神正是他所希望看見的。

他伸手,將球塞入峰生的手中,拍拍他的肩膀,接著與剛好回頭的妻女揮手表示這裡結束了,郭武義從老婆手中接過五顏六色的袋子,再牽起女兒的手,他們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林峰生從沒有搓揉過這一顆顆他用來謀生的棒球,但此時此刻,峰生卻開始想要搓揉它看看,照著教練剛剛的動作,光滑的球面與粗糙的縫線磨過指腹與肉掌,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觸感,他挪動自己的手指,將它們照著教練方才握球的模樣、精準地放在縫線上,然後抬頭,看往那座僅剩五號板的金屬架。

工作了整個白天工作後,峰生沒什麼力氣招呼客人,生意也不大好讓他本來打算早些收攤回去休息,這個念頭卻忽然消失了,在他扣緊那顆球的瞬間。

有什麼東西跟著出現在他的胸口中,猶如一股熱熱的暖流蔓延開來。



張關一抱著胸、倚在夜市後方的小門上,他站在這裡很久了,久到足以把剛剛發生在棒球遊戲攤上發生的事情全看進眼裡。

他緩緩走過去,像什麼都沒發生沒看到的一樣來到正在擲球的峰生身邊,看他一如往常地擊墜板子。
「練得怎樣?」關一吹了聲口哨,「尾勁不錯,何時練成這顆球的?」
「哪來的時間練球啊。」峰生聳肩,開始整理起桌上的凌亂,這蹩腳的偽裝瞞不過關一,他拿起一顆球握起,舉到峰生面前。
峰生睜大眼,那是教練剛剛的握法。

「把你的手指直直地橫跨過縫線,」關一邊說邊轉動手,好讓朋友能清楚看到手指與球的關係,「讓縫線固定你的手,那就是設計給你的手指磨擦的地方,然後像這樣…」

關一的動作很慢,像電影最精彩的無聲畫面一樣被刻意放慢、緩緩地轉動,峰生看見他整個手掌在球要被指頭推出時瞬間迅速下扣,球飛了出去,在空氣中清晰地轉動著,然後墜落。

「別練太勤啊,你今天很累了。」
張關一拍拍好友的背,邊說邊往旁邊依舊熱鬧的拍賣攤走去,在人群把自己包圍起來以先,關一向後瞥了眼,正好捕捉到峰生握起球的瞬間。

這樣就夠了。他無聲地笑開,頭也不回地走入吵雜的人海裡去。





燈光闌珊的路邊攤裡傳出一群男人的吆喝聲,穿著清涼制服的啤酒妹妹握著三支綠色玻璃罐裝啤酒、熟練地穿梭在一桌桌用餐客人之間,不露聲色地閃躲掉偷伸往她屁股的手,將酒給放到已被一盤盤熱炒菜餚佔滿的桌上。
青椒牛肉,三杯雞,紅辣椒點綴的炒空心菜,和一盤盤底部留有一片油膩膩的空盤,以及乾辣椒與花生炒的宮保雞丁讓張南山與方肆天添了第三碗飯,和他們一樣都穿著給工地染得快變灰色的白吊嘎的師傅們分著剛送來的啤酒,透明玻璃小杯互相撞擊時飛起一片白花花的泡沫,然後黏在他們一口氣呼乾了的嘴唇上。

塞了滿嘴肉和菜與白飯的肆天抬頭,邊咀嚼邊看著坐在圓紅桌另邊的刺青少年,徐紹強正好夾起一塊紅通通的醬滷三層肉,馬上就發現肆天在看自己,他瞪了一下肆天便將整塊肉塞進嘴裡,再扒了一大口飯用力咀嚼。
肆天旁的南山也好奇地邊咀嚼邊看著對方,雖然今天在工地相處一整天了,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在搬水泥袋和木材,沒什麼時間「打招呼」,而且今天工班師傅的脾氣不大好,他們可沒什麼機會交手。

「欸阿天、阿南,你們兩個明天要上課、還是要來幫忙?」水泥師傅問,南山看了眼肆天,高大壯碩的友人似乎在猶豫。
「欸,明天星期一,」南山用手肘在桌子底下推了他一把,「去學校啦,練球練球,快比賽了耶。」
「但我想賺錢。」肆天低聲說,粗曠的眉毛依然猶豫地擠在一起,南山稍微用力地又推了他一下。
「我哥說教練弄了個什麼新的東西給我們玩,走啦,跟我去練球。」
「好啦。師傅,我們明天要去學校。」勉強點點頭,每次都拗不過死黨要求的肆天拿起湯匙,從已經見底的盤內舀起甜辣甜辣的肉汁澆在飯上,迅速地解決掉剩下的半碗白飯。
「啊你咧,強強,你明天要不要來幫忙?」另個木造師傅問,徐紹強點點頭,「我來。」
「你免上課喔?」
「我沒有上高中。」
「強強他是在宮裡跟班的啦,」帶他來的水泥師傅笑笑地倒了新的一杯啤酒,「他跳那個八家將跳得很厲害,鼓也會很會打咧。」

南山又忍不住好奇地看往徐紹強,留著短髮的刺青少年看上去與他們差不了多少年紀,對方又發現了投過來的眼神,那雙凶狠的眼睛立即射向南山。
啊,暗忖不妙的南山哈哈地舉起雙手想討饒,對方煞是不爽地隔著桌子猛瞪自己,方肆天抽張紙巾抹抹油膩的嘴,將好友拉起來說該走了。

向工地師傅說過再見、留下自己的飯錢後,兩人走出店門口要牽機車時,一個人影迅速從店裡閃了出來走向他們。
肆天本能地猛轉過身,壓低身子面對徐紹強,才剛從口袋拿出鑰匙的南山被突而其來的僵持場面嚇了跳而鬆手,金屬鑰匙串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饗聲。

「你想做什麼?」肆天壓低聲音問,如獸的雙目冷冷瞪著眼前的刺青少年,徐紹強抬起下巴,那雙眼睛依然惡狠狠地看著他們,他突然向肆天丟出個東西。

肆天接起,等他看清楚對方丟來的東西後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南山跑到他身邊,看見他張開的右掌心中是剛剛他們放在桌上的飯錢。


「你幹嘛…」
「我欠你哥一次。」徐紹強惡狠狠地說,那雙崛強的眼睛寫滿不甘願,「雖然不知道你哥打什麼主意,但上一次他沒報警,還在師傅面前幫我們說好話,這筆我會記著。」

「啊這個又是什麼意思?」肆天握起右拳,「那是你跟關一的事情,干我們屁事。」
「你們不就是他的小弟嗎?」徐紹強哼了聲,「當我請你們吧。」
肆天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他走向對方,這讓南山嚇了大跳,不過在南山還來不及阻止以前,肆天用力地將徐紹強的手抓過來、把那幾張鈔票塞回他手中。

「三八。」一個微笑回應徐紹強的驚訝,肆天將手插入口袋內,拿出菸盒。
「吃菸啦。」

少年驚訝地看著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少年,再看了伸向自己的那個白色菸盒,始終緊繃的臉終於和緩下來,他從褲袋裡拿出打火機丟給對方,在後方擔心張望的南山這才放心地過來加入他們。


「你喜歡田心哦?」
在熱炒店外的矮牆下,少年們蹲成一排,刺上華麗圖騰的手臂向前伸在路燈的光與白霧之中,肆天問,他們的新朋友搖搖頭,用力吸了一大口菸。
「沒有啦,雖然她漂亮漂亮的,但我沒有要追…而且她不是你們大哥的女朋友嗎?」
「齁才不是,我哥那麼沒種!」南山沒良心地大笑了出聲,「田心那麼兇,他就算喜歡人家也不敢告白啦!」
「你喜歡的話幫你介紹啊,怎樣?」肆天發出悶悶的笑聲,閃掉徐紹強的肘擊,
「夭壽,才剛認識別這樣相害啦…」
「啊你不是說她很漂亮,介紹給你你又不要,害羞了齁?」
「羞羞臉、愛女生…」
「幹拎娘!」


深夜十一點多,南山與肆天才與新交到的朋友揮手道別,對方意外率直讓兩人對他留下相當的好感,還交換了各種帳號互加好友保持聯繫。
「總覺得他是個好人呢。」南山邊將機車牽出來邊說,「難怪哥哥他不報警,我還在想他怎麼這樣處理,搞那麼複雜,還跟他們打球…」
「你真容易相信人。」肆天接過鑰匙,跨上前座,發動機車,南山硬將安全帽扣到他的頭上。
「這麼晚了不會有警察啦!」
「哎你上次也這樣講,被抓到今天的工錢就去光光了啊,戴著戴著。」
南山邊說邊跨上後座,肆天嘖了聲、發動引擎,離開已經準備關燈關門的熱炒店。



「你真的很奇怪啊…」
騎在霧溪旁的河堤道上,肆天的聲音從前方隨著夜風飄來,南山將身子稍微向前傾了些。
「怎說?」
「你又不缺錢,還硬跟著我來工地。」
「啊就沒事做啊,不能來賺點零用錢嗎?」南山的聲音帶著笑聲,
「明天你會來練球吧?」
「你喝那麼多,先擔心自己吧。」

南山又笑了幾聲,然後抬頭,看著頭頂那片滿墜星點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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