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二



「拉姆博士,替身的意思是什麼?」

拉姆原本沉浸在新生兒身上的思緒全在瞬間回來了,他才剛從生技官家中回來,那個作品出生了。拉姆蹙眉,確定自己並沒有給這孩子看過相關的書。

「你從哪聽到這個字的?」

「剛剛柏恩和他的媽媽、還有爸爸,以及一個好高好大的人來,」
坐在實驗桌上的GAMBIT邊踢著腿邊說,
「他們的聲音好大,很不舒服,柏恩的媽媽說我是柏恩的替身…那是什麼意思?」


你要怎麼對一個孩子解釋:這就是他們隨時可以像殺雞殺魚一樣拿走你身上任何部位的意思?拉姆想,並拍拍GAMBIT的頭。


「沒什麼,就是你是柏恩哈德的所有物的意思。」

拉姆用了較能令他理解的解釋,GAMBIT歪歪頭,只有兩歲大的他雖然聰明,但還不到天才的地步,不過大概理解過來了。

「柏恩喜歡親我的額頭,是因為那樣嗎?」他摸著自己的額間笑嘻嘻地說,
「我是柏恩哈德的啊?好高興,我也喜歡他呢。」


同情感瞬間佔據了拉姆的胸口,但他忽視掉這些不必要的情感,逼自己回去想那個新生的人造天才的事。


那名新生兒被取名叫羅索,作為代理孕母的生技官家族為方便觀察和培養而收養他,原本他們已經有了個女兒,喜歡小孩的他們會給羅索最好的照顧,而拉姆也能得到專業的分析報告。

拉姆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旁邊、在用自己筆記頁折紙的小孩,他之前只隨便教了GAMBIT怎樣摺紙飛機打發他,然後他現在摺出了一堆奇怪的東西,不過他也會收好,不讓這些「作品」丟得滿地都是妨礙到拉姆,GAMBIT是個很乖的孩子,因此他照顧起來並不吃力。


但就是因為他相當乖巧,才讓人同情。





過沒多久的時間,尤莉亞又抱著柏恩哈德下來,很久沒見面的兩個小孩立刻黏在一起,尤莉亞坐在旁邊看他們玩那些紙摺出來的奇怪東西。

「你怎麼都做這些奇怪的東西啊?」
小柏恩咕噥著把玩手上的奇怪成品,看起來既不像球也不像飛機。
「沒人教你怎麼摺嗎?」

「拉姆有教啊,」GAMBIT不客氣地把他得意的作品搶回來,
「你又不會。」

「我會。」小柏恩不服輸地看向尤莉亞,
「媽…」

「柏恩想要什麼?」

尤莉亞拿起旁邊的紙張問,GAMBIT咬起唇,不高興地看著柏恩找尤莉亞代打。

「你叫你媽媽做,犯規。」

「你也可以叫你媽媽做啊。」
小柏恩並不覺得哪裏不妥,畢竟他已經被慣壞了,GAMBIT呆了下,看向旁邊的拉姆,後者顯然並不想插手,只專心地看著手邊的東西。

「我沒有媽媽,我只有博士。」他不開心地說。
「你犯規,我不要跟你玩了啦,柏恩哈德最討厭了。」

「你怎麼沒有媽媽?」小柏恩問,「每個人都有媽媽啊。」

「你管,我就沒有。」

GAMBIT哼了聲,臉轉到旁邊不看他在賭氣,柏恩為難地想了會兒,尤莉亞發現他在看自己。

「媽媽,你可以當他的媽媽嗎?」柏恩哈德問,並小心地瞄著偷偷轉回臉的GAMBIT。

「不然他說他不要跟我玩了…」



尤莉亞呆了下,隨即摀住突然湧上酸澀的鼻子,困難地對小柏恩點點頭,要GAMBIT過來,第二個孩子小心地走到尤莉亞面前,不安地扭著雙手,尤莉亞將他拉到自己懷裡,真實的重量和接觸消滅了尤莉亞的防禦,她忍不住掉下眼淚。


那是她第一次去抱這個同樣也是自己所生的小孩。




「柏恩哈德,這是你的弟弟…」她哽咽地摟緊這個孩子說,
「他是為了你而出生的──」

「夫人!」


拉姆突來的驚呼令三人嚇了跳,他衝過來把GAMBIT從尤莉亞手中搶走,以憤怒的眼神瞪著她。

「妳不該這麼做!」

「把我的孩子還我!」

尤莉亞尖叫著試圖想搶回小孩,但拉姆將GAMBIT拉到自己身後擋住。

「妳忘記了GAMBIT的意義,妳付出自以為的母愛對他來說只是殘忍的傷害!給我清醒點!」



尤莉亞摀住淚濕的臉,驚慌地看著拉姆好一會兒,然後她突然抱起被嚇呆的柏恩哈德,頭也不回地衝向樓梯。


在遠遠的摔門聲響消失後,躲在拉姆後面的GAMBIT才小小地哭出聲來,拉姆嘆了口氣,拍了拍這個嚇壞的小孩。



「為什麼我不能當柏恩哈德的弟弟?」

他傷心地問,灰頭的博士搖搖頭,幫他把臉上的眼淚擦乾淨。


「這對大家和你自己都好,乖,回去睡覺,忘記剛剛的事情。」


GAMBIT點點頭,順從地走回他一直長久待著的,那個以黑色鐵條作為出口的小小空間裡去。









柏恩哈德並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母親會做出這麼強烈的反應,他將這個問題忍在心裡好幾天都不敢問,尤莉亞總帶他去樓上的祈禱室,柏恩哈德看著她哭泣的禱告說自己犯罪什麼那些他都無法明白,他只知道她非常傷心,因為她說那個小孩是自己的弟弟。

弟弟。
這個詞在小柏恩的心中造成非常大的衝擊和開心,自從出生以後他都只有母親相伴,侍者和父親又總是用奇怪而不舒服的眼光看待自己,只有那個奇特的禮物和自己同樣年紀,他們玩得很開心,柏恩哈德也喜歡他身上的那種神祕吸引感。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柏恩哈德終於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氣問尤莉亞,可不可以再去看他的「弟弟」,而不是「去和他的禮物玩」。


尤莉雅露出了絕望,但卻無比堅毅的奇怪表情,答應了小柏恩哈德。







拉姆對尤莉亞的造訪表示出明顯的不歡迎,但尤莉亞並沒有理會,只是提出了要見GAMBIT的要求,她逕自牽著柏恩哈德走到那個籠子錢,剛睡醒的小孩睜著惺忪的綠色眼睛在黑色鐵欄後看著他們,尤莉亞將手伸過黑條,輕輕撫摸他一頭柔軟而有些過長的灰色短髮。



「你是我的孩子,是我懷胎十月而生下的小孩…」

她輕聲呢喃,有如著了魔般地專注看著他。

「GAMBIT只是你的稱號…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




「夫人,妳根本不該這麼做。」
站在他們身邊的拉姆開口,但他已看出這個女人是抱著無比可怕的決心前來。

「如果妳為他取了名字,那樣就會產生感情,妳根本不該這麼做。」





「用不著你管,是我們付錢你才能達成你那所謂的理想。」尤莉亞溫柔地笑說,

「無論如何,如果聖女大人或神想要懲罰我就儘管對我來吧,但是就算是聖女大人,也絕對沒有資格阻止一個母親為她的小孩命名,懂嗎?」



她是個瘋子。
拉姆幾乎要如此相信,但他不再去阻止尤莉亞打開鐵欄,將那個健康的小孩抱在懷裡逗弄。



「你是我的孩子,是我懷胎十個月所生下來的小孩哦。」

她喃喃地親吻這個討人喜歡的漂亮小孩,將長久以來一直被刻意忽略的母愛一次有如洪水般地傾倒在他的身上。


「從現在開始,GAMBIT就只是你的稱號,你真正的名字是弗雷特里西…是柏恩哈德的弟弟,你們是比任何兄弟都還要親密的雙子,你懂了嗎,我的弗雷特里西?」


被抱著連連親吻的小孩點點頭,一貫地順從接受了他親生母親的意思,也接受了再也無法逃脫的命運。








但這對拉姆而言卻是種折磨,他照著尤莉亞的意思改口稱GAMBIT為「弗雷特里西」,所有保存的記錄資料也都更改過來了,在弗雷特里西三歲時,他變得越來越討人喜歡,見人就是堆了滿臉的笑容,渾然不受他那悲慘的命運影響。

這個笑容卻折磨著他的照顧者,每當拉姆看著弗雷特里西、這個有著強烈存在感的孩子回到那可怖的實驗籠去睡覺時,噁心的反胃感總會衝擊他的腹部。



取了名字後就會產生情感。拉姆深深地體會到這點──尤莉亞並不是負責照顧弗雷特里西的人,拉姆打從弗雷特里西一出生就把他給接到手中,帶到這裡,看著他從一團無自我生存能力的小肉球成長到現在快到自己大腿上的高度。

甚至,拉姆痛苦地回想,他是親自製造這個孩子的人,從弗雷特里西還不存在時,他就已經知道這孩子的命運了。


這種從未有過的道德自責煎熬著拉姆,原本他還自認可以承受,可以將這些愧疚感藏在心底不去注意它們。


直到四歲的柏恩哈德在一場意外中受傷,虛弱的體質受到感染為止。




生技團立即被招集到聖女會館,他們照著計劃,從發燒的柏恩哈德體內取出病源樣本,然後打到弗雷特里西體內。

第一次打針對弗雷特里西並沒有產生什麼恐懼,只是有點小小刺痛,但反應很快就出來了,他也和柏恩哈德一樣開始發燒,而醫療人員和生技團隊只是在旁邊等待著,等待他的身體產生自然的抗體,他們將之取到手後便急匆匆地走了。



拉姆為渾身發熱的小孩蓋上被毯,看著他因發燒而泛紅的臉,忍不住摀起自己泛紅的眼睛。


不該是這樣。他痛苦地揪緊刺痛的心口,本來都在控制中的,不會有任何意外性的化學變化產生,但那個瘋女人竟然也將他拉下火坑去!





「博士…」

弗雷特里西微弱的聲音傳來,拉姆放開手,看見那雙綠眼睛痛苦地半瞇起來,他在被毯中縮成整團蜷曲。




「我好痛苦…救我。」



呼救的聲音有如巨雷般貫穿拉姆的心,他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淚,緊緊抱住這個渾身發熱的小孩。






拉姆知道這樣做等同自取滅亡,但他在聽見這名被自己創造、養大的小孩對他呼救時,他怎麼也不可能袖手旁觀。




在他靜悄悄計畫著的同時,某天柏恩哈德一個人悄悄地溜到地下研究室來,這代表他的身體完全復原了,拉姆冷冷地看著他走到弗雷特里西床邊,努力地墊高腳想要看他。

弗雷特里西還在生病,可沒有什麼團隊會照顧他,柏恩哈德伸手、覆上弗雷特里西溫度依然偏高的額頭,弗雷特里西動了下,掙開迷濛的眼睛,與柏恩哈德對上視線。



「弗雷…你還好嗎?」


柏恩哈德問,摸著弗雷特里西的臉,弗雷特里西咕噥了幾個字,有氣無力的聲音根本聽不清楚,他看起來還是非常難受。



柏恩哈德皺眉,他一個四歲大的小孩並不知道要怎樣做才好,他只能照著以往那樣,盡力墊高腳,去親吻弗雷特里西的額頭。

弗雷特里西笑了出來,原本痛苦的眼睛瞇成彎彎的弧度。




「我喜歡柏恩哈德的親親,很舒服喔。」


柏恩哈德也笑了出來,又連連親了他的弟弟好幾下。


「快點好起來,這樣我才能和你玩。」







拉姆似乎看見了,也許,在未來的數年、或者十數年後,當這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他們也是像現在這樣,成為男人的他們互相親吻,但這份情感卻是建築在如此噁心的供需基礎上。




拉姆明白,必須要結束這場可笑的悲劇,而且得由自己親手結束才行,因為這是他所釀造的罪過。







於是他在弗雷特里西康復後,不動聲色地將那筆錢悄悄領了出來,把以前所有關於TheGambit計劃的資料存放在電腦中,並把弗雷特里西給裝進手提箱內。


他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時分,提著那個裝有小孩的箱子,從原本逃生用的研究室通道離開,已經有車子在出口準備,拉姆知道,當他搭上飛往義大利的班機時,設定好的電腦便會啟動自毀爆炸裝置,將所有他的畢生心血、連同那間可怖的地下室裡所有檔案和儀器一起消滅。



不會再有第二個小孩背負起被犧牲的命運。






而那名叫做羅索的小孩生死也已經與他無關,拉姆只想用自己剩下的時間去彌補之前自己所犯的過錯,他必須讓弗雷特里西永遠逃離血茨家的追殺和他的命運。












「博士,為什麼我們要搬到這裡?」


在幫忙清掃著清亂破舊環境的時候,弗雷特里西突然問了,拉姆正將一疊書放到桌上,驚起許多灰塵,他們正在義大利、翡冷翠市的偏遠地帶,這個有黑手黨統治的城市相當繁榮,德國黑幫不可能冒然進入。


「博士,我們不能回去嗎?」

弗雷特里西又問了次,拉姆搖搖頭,揉揉自己已經開始禿的頭髮,這裡的溫度比德國溫暖多了,令他相當不適應。


「弗雷特里西,把過去那些都忘掉,聽話。」
他蹲到弗雷特里西面前,握住他的肩膀嚴肅地說,
「以前的任何事情,包括柏恩哈德,全部通通忘記,我們要在這裡重新開始。」

「可是,柏恩哈德…」弗雷特里西難過地說,
「他不是我的哥哥嗎?我不是他的嗎?博士你明明說過我是他的…」


「…你的確是。」

拉姆悲傷地嘆了口氣,他知道弗雷特里西記得太多事情,這孩子的記憶比想像中還好,有時拉姆甚至懷疑他連出生的事情都能記得。

「但是,雖然你出生是為了他──弗雷特里西,你必須活出自己存在的意義,你不能真的成為TheGambit。」

「我們永遠也不會再回去了,你也絕對不可以回去,你是乖孩子,絕對不可以把你的事情告訴任何人,絕對不可以,答應我,弗雷特里西,答應你不會告訴別人、也不會說謊。」



弗雷特里西猶豫地看著拉姆好一會兒,才不太情願地點點頭。




「真的不能…再見到柏恩哈德了?」

他小小聲地問,拉姆嚴肅地點頭。

「也不准再提起他的名字,在這裡你會認識比他更好、更多的小孩。」



這暫時說服了弗雷特里西,讓他終於對新生活和新環境抱起期待,但同時在血茨內卻是一場混亂的騷動,米利安帶著他的小隊在德國任何一個死角搜索拉姆和GAMBIT的下落,血茨夫妻下令要他找出來。



他們幾乎要因為這突來的叛變發瘋了,整天都想著怎麼去找回那個小孩,見面就是大吵一架,一開始柏恩哈德總是躲在房間裡,希望能見他的弟弟,但後來當他找到機會溜出去時,卻發現聖女會館的內部被改建了,也是是因為爆炸的破壞,或是為了藏匿起過去齷齪的行為,柏恩哈德找不到原本地下研究室入口的房間,他也不敢去問自己的爸爸,只要一提到這個話題他們馬上就會激動地變了個人,開始互相叫罵。



久而久之,這段記憶被小孩子的防禦機能給慢慢藏了起來,埋在心內的深處到時間將它們一點一滴、蛀蝕殆盡為止。



拉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一個孩子,他所製造出來的天才,起初一心只報復的首領夫妻想殺了他洩憤,但經過收養家庭的苦苦哀求,他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小孩,不該再讓另一個家庭也陷入一樣的傷痛,而且羅索立刻就表現出驚人的天賦,他在三歲就會使用電腦並且開始拆解所有能到手的機器,再試著改造它們。



首領夫妻這才放過他,但是要收養家庭為血茨表達效忠,姊姊瑪格莉特必須和弟弟一起投入他們的工作──也就是研究任何一切能改變、拯救柏恩哈德的可能。

也許只要願意的話,他們還是可以再做出第二孩子來,但這次的背叛讓他們徹底學乖了,也讓多蘭茲和尤莉亞的情感出現真正的裂痕,因此再也沒有下個犧牲者出現,直到八年後、首領夫妻死於那場槍擊意外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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