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時07 By lanlantoyou授權
新西蘭的夏天終於來臨的時候,那群Hobbits和Orli比所有的人都要興奮。

他們總是拉幫結夥地一起到海邊衝浪,每個人都曬得精黑。每次出鏡前,Orli的化妝師都不得不給他上厚厚一層粉,他苦著臉說簡直就像戴了一個白堊面具。

Viggo從來沒有跟他們一起去。
他覺得衝浪對自己這個年紀來說實在是太有挑戰性了一點,他沒有勇氣和興趣去做一個四十二歲的初學者,拼了老命要在一塊小板子上站穩,然後灌一肚子的海水,四肢散架一般地回家。

週末的時候,他寧可一個人開車出去釣釣魚,或者和Bean找個清靜的酒吧坐坐聊聊。面對Orli死纏濫打的遊說他很輕鬆地做到了無動於衷。
但是他實在不該低估了Orli那傢伙的能力,那小子早就把他算計進去了,早在數月以前。
等到他終於明白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無處可逃。

一月十四號那天晚上,Orli打進電話來,開門見山地說:「明天是我生日。Viggo,你不會忘了答應過什麼吧?」
Viggo一下子噎住。
他幾乎已經完全忘了,他曾經被那小子哄騙得答應要在他生日那天跟他去玩。現在他百分之百地肯定他要讓他去玩什麼。

「Viggo?」Orli笑著催他回答。
Viggo歎了口氣。
「行了,不用再說了。不過,我沒有衝浪板,也沒有救生衣。」

那小子在那頭笑得不行,聽動靜像是抱著電話在床上打了個滾。
「算你聰明,老傢伙。那些東西你不用擔心,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們坐Elijia的車去,早上九點來接你。」

Viggo無話可說地掛上了電話,一夜噩夢不斷,然後到了第二天他的噩夢終於成真。

下午一點,在和那塊小板子搏鬥了幾個小時以後,Viggo仍然完全沒有領略到那種激風波浪的快感,肚子裏灌了海水,沮喪,以及挫折。
這時Orli和Elijia一左一右從他身邊過去,瀟灑地沖上一排巨浪,他們在到達浪尖的時候興奮地大喊,而Viggo則再一次笨拙地從板子上掉下去,那給別人帶來巨大快樂的浪頭帶給他的是又一個滅頂之災。

一種忽如其來的煩躁讓他覺得如此難受,他抱著板子看見Orli和那幾個Hobbits 在水中打鬧,玩瘋了一般地大笑。
從沒有哪一刻他這麼明顯地意識到自己和他們的差距。他們還那麼年輕,而自己,卻已經老得玩不動了。

然後他看見Orli丟下那幾個人向他遊來,那孩子一手拉著板子,另一條瘦而結實的胳膊飛快地劃水,整個人靈活得像一條矯健的魚。
「怎麼樣,老傢伙?」他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下來,甩甩頭上的水。
Viggo向他苦笑:「你都瞧見了。」

「第一次都是這樣的,我看你就快差不多了……瞧,浪又來了。」
他翻身爬上板子,招呼Viggo:「上板子啊,Viggo,咱們一塊兒上,這次肯定行。」

他栗色的眼睛那麼有生氣,熠熠放光地看著他,讓Viggo覺得沒辦法拒絕。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他說。

這一次他終於順利地沖上了浪峰,那種霎時騰空的快感讓他覺得心中無比舒暢,他聽見Orli在他耳邊大聲叫喚,差一點就要跟著他一起大喊起來。這時他們躍過了浪峰,開始下降,那種急速失重的感覺是一種帶著恐懼和痛苦的巨大興奮。他覺得所有的血一下子都沖到手腳上去,心臟在徒勞地通通跳,然後忽然間,他覺得控制不住那板子了,就在幾乎要到達谷底的時候,可惡的浪頭把衝浪板從他腳下抓走,然後又惡作劇般地撈回來,啪地一下,狠狠砸在他左臉上。


……

回去的路上,Viggo半邊臉已經腫了起來。Hobbits們還在說笑,Orli坐在他身邊,時不時看一看他的臉,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的樣子。

Viggo沈默地坐著,覺得自己簡直要累垮了,那是一種從心裏泛起來的無能為力的感覺。
他已經盡力了,然而限制他的是他無法改變的東西。如果說從前Orli的青春活力讓他覺得自己都年輕了很多,那麼今天也是同樣的東西給了自己當頭一棒。
Viggo,你以為你是誰呢?他這樣想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就像那個孩子說的,你只不過是個老傢伙,不要自不量力地再去做些和自己年齡不相稱的事,你玩不起。

他們去看了醫生,然後Orli一路送他回家。

「你在生氣麼,Viggo?」在他掏鑰匙的時候,Orli用腳蹭著地面問他。
Viggo很快地回答:「不,怎麼會?」

「那剛才一路上你為什麼不說話?」
Viggo很假地笑了笑:「啊,沒什麼,我就是有些累了。」他非常討厭自己虛偽的語氣。他不是不想跟這孩子解釋,但是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心裏會有這麼沉重的挫折與煩躁,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措辭,只好選擇沈默。他希望這孩子能放過他,不要再問。

但是不,Orli過了一會兒,又問:「在車上的時候,你為什麼要那麼笑?」
「我笑了麼?」Viggo本能地回答,「我怎麼不記得?」

這時門已經打開,他邊脫鞋邊說:「冰箱裏有飲料。我去洗個澡。你自己隨便吧。」
Orli筆直地站著,緊緊繃著嘴角,沈默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非常鋒利,幾乎讓他有被看穿了的感覺。
他一路走到浴室,感覺Orli的眼光一直盯在他的背上,讓他又是惱火又是尷尬。

他並不習慣把自己的所有情緒都與人分享,即使那人是Orli也一樣。這會兒他需要空間,一個完全私人的空間,喜怒哀樂是他自己的,他不願意有那麼一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睛盯著他,仿佛在說:「得了吧,Viggo,你在撒謊。」

他打開龍頭,坐在浴缸沿上等著水滿。當他關上水管開始脫衣服的時候,聽見砰地一聲,大門被人重重關上。

--Orli已經走了。

他脫衣服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半天才又繼續下去。


第二天Viggo一如所料地看了Peter許多臉色。
儘管又是冷敷又是擦藥,他的臉還是腫得很厲害,一整天他們只能對著他的右半邊臉拍攝。Peter的惱火可想而知。

而Orli的態度則是冷淡和嚴肅。
雖然他工作時間一向認真,但嚴肅成這樣也不多見。在Viggo聽來,他即使是在和Hobbits說笑的時候,笑聲裏也多了一種非常刺耳的聲音。更何況,那孩子幾乎不看他,偶然目光相遇,也總是立刻移開。

毫無疑問Orli被他昨天的態度傷害了。
Viggo知道那真的就是個孩子,他想要對誰好,就一片真心地敞開,一絲一毫都不會有所隱藏。他不懂得或者不屑于去懂成人之間的交往通常要保留一定的空間,他痛恨虛偽,他只知道我既然真心對你,你自然也該真心回應,否則就是背叛與傷害。
Viggo非常明白問題的癥結所在,然而他不知道該怎樣去修正。
當然他可以向Orli道歉,他也知道那孩子會原諒他。但是他無法保證自己將來不會重犯。他已經在這個複雜骯髒的社會太多年,虛偽和自我保護已經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的習慣。他沒有辦法為了Orli改掉這些。實際上,他甚至覺得如果Orli要在這個圈子裏過得更好,自己的方式才是他應該學習的。但是另一方面,他比誰都更清楚那純真靈魂的可貴,他不希望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些可憎而庸俗的話來,毀了那純真。

他沒辦法解決這種矛盾,所以他變得沈默。
人們當然看出了他的異樣情緒,但是整個劇組,除了Orli,人人都足夠聰明,不會選擇直截了當地追問。
連Sean Bean也只是旁敲側擊地試試,看出他不願多說後也就不再提起。

起初每天晚上他都躲在暗房裏洗照片,後來他再沒有什麼可洗的,就開始畫畫。
但是他什麼東西都畫不出來,連顏料都調不出他想要的,拿起畫筆就煩躁地想要摔在地上。後來他終於放棄,開始去那個他和Bean常去的酒吧,一晚上就坐在那裏,要一杯酒慢慢地喝,聽那些他很喜歡的爵士樂。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Anne。

Anne是個美國人,二十年前移民到新西蘭,在當地的社區大學做英文教師。

她是一個成熟聰慧的女人,臉上的輪廓十分柔和,有一雙善解人意的灰色大眼睛。Viggo在女人面前總有些害羞,但Anne不慍不火的性格和那些恰到好處的風趣總能讓他很容易地放鬆。

Anne告訴Viggo,她大學時和男友一起來新西蘭旅遊,就立刻被這裏的風物迷住,結婚後兩人就到了這裏定居。他們在這裏度過了許多快樂時光,直到三年前她的丈夫在一次車禍裏突然去世。

起初她很痛苦絕望,她以為自己也許沒有勇氣一個人生存下去,但是慢慢地,無所不能的時間,和這裏純淨美麗的自然緩和了她的傷痛。
她用一種平平淡淡的口氣對Viggo說:「如果你有心靈上的傷口,那麼新西蘭是一個最好的療傷的地方。因為相較于自然而言,沒有什麼是可以永恆不變的。當你仰望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那些雪水化成的溪流沖出河谷成為滔滔大河,森林中千百年來累積的落葉慢慢地在樹根下腐化,你會發現所有人類的喜怒哀樂都不過是一個短短的瞬間……既然都只是個瞬間,那就再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忍受的。」

她是一個清醒而智慧的女人,許多想法與Viggo不謀而合,這使他們很快成了君子之交的朋友。
兩個人都懂得節制,每晚不到十點就會離開,Anne的住處離酒吧不遠,Viggo通常會陪她走回家,然後再自己坐計程車回去。

這樣愉快的交往進行了一個月,有一天晚上月光很亮,風輕得幾乎感覺不到,只有Anne家門前的桉樹葉沙沙響個不停,還有她灰色的薄裙子時動時靜。

Anne站在圍欄前回頭看他:「想要進來喝一杯麼?」她問。
Viggo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Viggo並不是一個聖人般的禁欲主義者,在他和前妻離婚後的幾年裏,他也不是一直都在做和尚。
他和幾個女人有過嚴肅但不長久的交往,自然也包括肉體上的關係。但是來到新西蘭後,他就再沒有和人上過床。

Anne是一個無論何時都讓人覺得舒服的女人,包括這種事。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也沒有因此而生的強烈的欲望,一切都溫和而平淡地進行著。兩個人卻都覺得這樣已經很令人滿意。

「對不起,是我破壞了我們以前那種關係。」Viggo起身穿衣服的時侯,Anne 說,「我們不要再見了吧,我想,這也是你的意思。」
這真是一個聰明而理智的女人。Viggo由衷地想,應該有更好的人去愛她。

「不,不必說對不起,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生,我們並沒有刻意。而一切自然的都該是好的……你不必改變習慣,我不會再去那家酒吧。」
「那麼改天街上碰見,你會裝作不認識我麼?」Anne 開玩笑地問。

「不,我會對你身邊的男人說,你最好從現在開始努力,讓自己配得上你身邊這位女士。我瞭解她,勝過你一千倍。」
Anne笑起來,「謝謝你,Viggo。」

「是我該謝謝你,這些日子你幫了我很多。」Viggo俯下身去,在Anne 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去跟那個朋友道歉吧,把你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他。」Anne說,「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建議。相信我,這是個好主意。」

Viggo愣了一下,他曾經在一次喝得有點多的時候,把他在這件事上的苦惱講給Anne聽,那時候她只是默默聽著,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來。

「你確定這是最好的辦法?」
Anne向他鼓勵似地眨眨眼。
「好吧,」Viggo說,「我會找機會試試。」


但是Viggo找不到機會。

在片場的時候,Orli總和那些Hobbits在一起,他根本沒辦法和他單獨說話。拍攝結束後,Orli會迅速地換好衣服離開。
打電話到他家裏沒有人接聽,Viggo甚至去看過他的窗戶,但似乎不到深夜他不會回家。週末的時候他也經常神秘失蹤,他不知道這孩子都在忙些什麼,或者根本就是故意躲著他。

到他的不安攢到頂點的時候,他終於豁出去似地給Elijia去了一個電話。
「Orli和你們在一起麼?我有事找他。」
「不,他沒和我們在一起……你要找他的話,試試去皇后城。」
「皇后城哪里?」
「就是那個有世界上最高的高空彈跳塔的公園。那傢伙膽子大得像個瘋子,我們玩一次就都夠了,他玩起來就沒完。」

Viggo放下電話,皇后城?世界上最高的高空彈跳塔?
他總是去玩那個嗎?
他那個該死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骨折過那麼多處還去玩那個?
為什麼他總是要做這些讓自己擔驚受怕的事?

兩個小時以後,Viggo到達了皇后城,在看見那兩座高空彈跳塔的同時,他的擔心和憤怒也到達了頂峰。
不打算從塔上跳下去的話就不許上塔,Viggo只好向塔下的工作人員請求看一下遊客的簽字記錄。幸運的是那個人看過他的電影,雖然叫不出他的名字也還是把記錄給了他。
他看見Orli的名字赫然列在其中,一個上午竟然已經出現了三次。

「你記得這個人嗎?」他指著Orli的名字給那人看。那個人只瞟了一眼,就說:「他呀,那個怪頭髮的年輕人?他是我們這兒的常客了,最近幾周總是來。說真的,這兒來的人多了,像他這麼大膽的人可真不多見。總是自個兒來,玩起來就沒個夠兒。」
「你知道他還會回來嗎?他是我朋友,我有急事找他。」

「要不你去試試天空高空彈跳(sky diving)那邊?他好像對那個也挺上癮的。」
「天空高空彈跳?」
「噢,就是從直升飛機上往下跳,很多人覺得那個更刺激。」

Viggo覺得自己的呼吸簡直都要停頓了。
他一言不發地把記錄本還給那個人,大步朝天空高空彈跳場走過去。
Orli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Viggo才知道剛才從飛機裏掉出去的那個桔黃的小點就是他。
他一想起那一幕就憤怒無比,他沒有出聲招呼,只是站在場邊冷冷地看著。

Orli和那個機師玩笑告別,走向出口。
一群年輕人正朝飛機走過去,路上七嘴八舌戰戰兢兢地問Orli:「可怕麼?」
Orli揮揮手大笑著說:「小意思。」
他笑得可真大聲,就像玩瘋了的孩子那種歇斯底里的大笑。但是忽然間,他仿佛察覺了什麼,朝Viggo的方向看來。

看見Viggo的時候,他全身明顯地一僵,隨即又扭過頭去繼續朝出口走,讓工作人員替他摘下護具。
「你來找我?」他晃著肩膀朝Viggo走過來。
Viggo不說話地看著他。

「怎麼樣,想不想玩玩這個?」他用下巴指指飛機的方向,「我可以奉陪一趟。」
Viggo把手裏的煙頭狠狠撳滅,「Orli,」他儘量心平氣和地說,「你能不能不再玩這個?」

Orli歪頭看著他:「你擔心我?」
Viggo不回答。何必明知故問?他在心裏說。

「不會有事的,」Orli聳聳肩,「上飛機前他們會查身體,我通過了。」
Viggo覺得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氣了:「你跟他們提你的背了嗎?我不相信他們那種檢查能有多徹底。」

Orli看了他一陣,忽然十分尖刻地說:「Viggo,別他媽裝的跟我爸似的,我爸早死了,而我也根本沒興趣認你當爹。」
Viggo一時間覺得自己聽錯了,等他確信自己明白了Orli的意思時,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全身的血都沖到頭上去了,太陽穴在猛烈地跳著,似乎血全開了鍋,都要叫囂著從那兒迸出來。他覺得手腳都是麻的,腳底下有點跌跌撞撞。

「不,Viggo,等等。」他聽見Orli在他身後喊,他追上來了,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手指都深深陷進他的肌肉裏去。Viggo掙了兩下竟然沒有掙開。
他一時停不下來,拖著Orli又向前走。

「Viggo,我不知道我說了什麼…你可以打…打我,你原諒我,求你。」 Orli語無倫次地說著,幾乎都結巴起來。
有人開始對他們側目而視,Viggo忽然間開始意識到這種局面的可笑,他慢慢站住。

他回頭去看Orli,那張臉上的絕望和痛苦,讓他即使在暴怒中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先放開我。」他儘量冷靜地說。

Orli猶豫著,終於還是放開來。
他放開的時候,眼睛裏有一種失去所有氣力聽天由命的表情,他甚至都不再看Viggo,讓Viggo覺得如果自己就這麼離開,他一定不會再追上來,他只會在原地待著,然後一個人一點一點崩潰。

Viggo覺得那種讓人受不了的心痛又來了,四肢百骸都狠狠地痛起來。他看著Orli,痛苦不堪地想:我到底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呢?我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他快樂呢?或者,我該想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停止對他的關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疲憊不堪地說:「也許我真的管得太多,讓你受不了。」
「不,」Orli望著地面,「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拿你發作。」

忽然間Viggo想起他們從前的那次對話。

「為什麼不來找我?」Viggo又深呼吸了一下,恢復了一些耐心,「我記得我說過如果你不能控制這種上癮一樣的發洩,就來找我。」
他看見Orli一下子抬起頭來,嘴角還帶了一絲冷笑:「找你麼?到哪兒去找?你不是成天都忙著和朋友在一起,怎麼會有空?」

Viggo愣了一下,這孩子是生氣自己冷落了他?
「你是說Anne?…不錯,她是我朋友,但你也是。如果我知道你需要我,我會在那兒幫你的……」他歎了一口氣,懇切地說:「Orli,試試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你不快樂,我會明白的。你為什麼不試試?」
Orli瞧著他,眼睛亮得像鏡子,它們把所有的光反射回來,卻不讓你看清它們的另一面。

「不,你不會明白的。」他搖著頭說,「Viggo,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然後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似地,拔腿從Viggo身邊跑開,很快消失在囂攘的人群之中。


那次以後,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實質的改善。


雖然Orli不再躲閃他的眼光,跟他說話玩笑看來一如既往,但是Viggo很清楚,他們和從前不同了。Orli再也不是什麼話都肯跟他說了,一堵無形的牆豎在他們中間,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破壞一分一毫。

這種情況讓Viggo非常難受,那種無能為力的煩躁讓他經常難以入睡。但是拍攝漸漸緊張起來,他糟糕的個人狀態讓他應付得十分吃力。

所以當他終於在一次拍攝中躲閃過慢,被人一個肘錘撞掉了門牙的時候,他感到的是一種強烈的憤怒而非痛苦。
他對自己憤怒極了,他不明白這些天來自己他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呸地一口吐出了嘴裏的血沫,在地上找到了那顆滾到一邊的門牙。

「誰去找點膠來?」他向著呆若木雞的人們惡狠狠地說。
那一天在Peter的堅持下,拍攝停止,大家送他去看了牙醫。他惱火透了,臉紅脖子粗地要求繼續拍下去,幾乎和Peter吵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敬畏地看著他,他們都被他這種不要命的敬業精神嚇住了。只有Orli,他上前拉了拉Viggo的胳膊,平靜地說:「別鬧了,你明知道Peter是對的。」
忽然間Viggo就像被人打中要害一般泄下氣來,Orli鬆開了手,退到一邊。


但是壞事總是接踵而至,這個夏天的事故接二連三。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拍攝了不少水上的戲。
先是Orli的船翻了一次,一個工作人員拉住他們的船頭防止他們漂到下面的急流裏去,但是扳得太急,反而翻了船。
當Viggo聞訊跑去的時候,Orli已經上了岸,正用毛巾擦頭。那個和他同船的Gimli的小號替身吐完了水,正在道謝道個沒完。

在大家七嘴八舌驚魂未定的複述裏,他知道了那個小替身似乎是一落水就幾乎被沉重的盔甲帶到河底,是Orli奮不顧身地潛下去,一把拽住他,拖著他一起上的岸。
Viggo忍不住問了Orli一句:「你沒事吧。」
整個過程中Orli反常地安靜,這時他把臉埋在毛巾裏搖搖頭說:「我很好。」然後就再沒有下文。


兩個星期後,在拍攝Aragorn掉下懸崖摔入河流的一場戲時,Viggo自己也和死亡擦肩而過。

那一場戲,他臉朝下地漂浮在水面上。
他一直閉著眼睛閉著氣,所以沒有察覺自己已經飄進了一股水下的暗流。等他發覺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暗流已經把他吸到了水底,而那身盔甲像是有一噸重,讓他每動彈一下都困難無比。
他本來就憋氣憋得太久,這下肺裏幾乎再沒有氧氣。
拼命掙紮的結果是他的肺幾乎炸裂,他覺得這次自己是真的要完了。這麼多年,他從不曾離死亡如此之近。

但是就在他幾乎失去意識的一刻,他的手指鬼使神差地解開了盔甲的系繩,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猛蹬了一腳,那幾秒鐘像是千年那麼長,他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到破出水面的那一刻了,但是嘩啦一下,他又看見刺眼的陽光,他大口呼吸著空氣,瀕死的肺又重新工作了,他的耳朵聽見人們在恐慌地叫他。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這是他看見那些工作人員驚慌失措的臉時的唯一一個念頭。

儘管一再聲稱自己沒事,Viggo還是被送進了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肺泡有輕微的損傷,在觀察室裏吊了一瓶抗生素,他被批准離開。

回到家他倒在床上睡了一大覺。
他睡得並不好,他夢見Henry,還有Orli。
那兩個人在哭,好像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他不停地跟他們說:「嘿,你們搞錯了。我在這兒,活得好好的。」但是無論他怎麼喊,他們就是聽不見。Viggo急起來,他拼命地拍著桌子,希望引起他們的注意。
聲音碰碰碰的,簡直吵死人,但是他們仍然聽不見,Viggo繼續拍……然後他一下子醒過來,發現有人在敲他的房門。

Viggo披上衣服沖出去,門敲得這麼急,他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

他打開門的時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而門廊裏的燈從懷了以後就再沒有修好。一片黑暗裏,他覺得有一個人撞在他身上,兩條瘦而有力的胳膊把他緊緊抱住。
他吃驚地後退了一步,然後他聞見了那股熟悉的帶著陽光味道的清新氣息。忽然間他就平靜下來了,又不知為何覺得周圍的黑暗裏都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辛酸:「Orli?」他問。

抱住他的人一動也不動。Viggo退了一步,輕輕踢上了門。
「我沒事。」他說,像安慰一個嚇壞了的孩子般,他摩娑著Orli繃得緊緊的胳膊。
「我真的沒事。」他像要保證什麼似地,一再地,溫和地說。

在這固體一般的黑暗裏,他覺得不光是自己在安慰著Orli,緊緊抱著他的Orli其實也在安慰著他。這樣的擁抱是一種強烈而溫暖的活著的感覺,而在方才的夢裏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看不見的鬼魂。

Orli慢慢放開了他。「對不起。」他低聲說。 Viggo忽然覺得過去這個把月來的難受就因為他這一句通通瓦解,他出聲地笑了:「那麼講和了?」
Orli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說:「只要你好好的,Viggo。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只是當時08 By lanlantoyou授權
Orli又恢復了從前那副嘻嘻哈哈的老樣子,而且,不再動不動就去玩高空彈跳了,這是最令Viggo欣慰的一點。

相比之下,連Orli終於恢復了對他的信任和依賴都顯得沒那麼重要。


他有時候想起Orli那天說過的話: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沒錯,只要Orli好好的,就算他把自己當成一個虛偽可憎的糟老頭子再也不理,他都可以努力不去在乎。

只要他好好的。
但是誰都沒辦法總是好好的。

事實上接下來的幾個月裏,人人都快累瘋了。
那幾個月關於Helm Deep夜戰的拍攝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們晨昏顛倒,晝伏夜出。因為拍攝的是雨中大戰,足足有一個半月一進拍攝場地就是當頭一車冷水潑將下來,人人都像穿著衣服洗了個澡,全身滴著水還要打打殺殺。而當自己的體溫終於把水烘乾以後,Peter又會說:「太乾了,夥計,這樣不夠真實。過去再去噴一噴。」

儘管每個演員都發了一件防水的內衣穿在戲服裏面,水的涼勁兒還是能直透進去。
Viggo每次渾身發冷的時候,就擔心Orli的背會不會受不了。他不好意思總像個囉嗦老爹似地問,只好儘量多注意一下Orli,想從他一舉一動裏判斷他是否又在背疼卻逞強不說。

一次休息時,他又眼巴巴地看著Orli和John開玩笑,Orli卻忽然跟John說了句什麼,兩個人哈哈大笑,一起朝他看過來。莫名其妙之間,Orli已經朝他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拿手肘頂頂他:「盡看著我幹什麼?看上我了?」

Viggo的臉一下子熱起來:「一邊兒去,你這個該死的白癡!」
Orli一下子大笑起來,像要笑瘋了似地前仰後合,聲音大極了,別人都直朝他們看。但是這不管不顧的孩子還嫌鬧不夠似地伸出胳膊,親密地掛住Viggo的脖子,在他耳邊低低地說:「嘖嘖,老傢伙,就算被我說中了也別說髒話啊。」

他呼出的氣息讓Viggo的耳朵癢得要命,半邊臉都麻了,四周好笑的目光更讓他臉上發燒。 他一向不習慣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於是他低了一下頭從Orli的胳膊底下脫身出來,坐遠了一點。
他坐定了才想,怎麼Orli這個牛皮糖沒有自動跟過來。

他有點奇怪地轉頭望過去,看見Orli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原地。下巴揚得高高地似乎在看頭頂上的夜空,眼睛亮得出奇,像是有星星落在裏面。
然後忽然間,他跳起身,逕自走掉了。

那天拍攝結束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Viggo累癱了一樣地坐在地上,好半天提不起力氣去拖車裏換衣服。
「別總是擔心我的背了,老傢伙,還是擔心你自己吧。」一個嘲弄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說。

Viggo抬起頭,看見朦朦朧朧的晨光裏,Orli已經換下了戲裝,站在他跟前。
敢情這傢伙明白著呢,昨天夜裏那麼說就是故意出他的洋相。Viggo想。

「起來,」Orli輕輕踢他的腿,向他伸出手來:「你再穿著這件濕衣服像個該死的哲學家似地坐在這兒,就等著感冒吧。」
Viggo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剛才一直在活動還不覺得,這會兒才覺得這身濕答答又是汗又是水的衣服簡直冷得像冰塊。

他拉住Orli的手站起來。那條用劍的胳膊幾乎累得不是自己的了,腿也像是有千斤重,他再能忍耐,這時也免不了一臉苦相。

Orli打量他一下說:「去我那兒吧。我的拖車比較近。你可以先洗個澡換件衣服。」
Viggo毫無精神地點了點頭。

Orli要Viggo把戲服脫在浴室外面,他幫他拿去還。Viggo躺在浴缸裏,聽見Orli的腳步自拖車上下去,周圍靜下來。
他知道自己該把頭髮洗一洗,但是他太累了,累得一根指頭也不想動。

「再泡一會兒吧。」他躺在熱水裏想,五分鐘後,他的意識模糊得飄上了雲端。


……


砰地一聲巨響,讓Viggo嚇得全身一震。他一下子坐直,看見怒氣衝衝的Orli正惡狠狠地瞪著他,那雙漂亮的栗色眼睛簡直就是著了大火。

「該死的,我還以為你淹死在浴缸裏了。你怎麼就敢睡著?」他聲音直抖,又是憤怒又是害怕,「我起碼敲了十分鐘的門!」
Viggo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一時理虧極了:「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就睡著了。」他撩起水來在臉上抹了一把,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一些。

「白癡,水早他媽涼了,你不會用淋浴?」Orli仍然不依不饒地站在那兒。
Viggo睡得迷迷糊糊,又被Orli罵得暈頭轉向,他乖乖地打開了淋浴噴頭,什麼也沒想,嘩啦一聲帶著水站起身來。

Orli忽然不吭聲了,Viggo有點奇怪地看回去。

他發現Orli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眼睛裏蒙上一層奇怪的水霧,死死盯著他,眼神裏有一種他所不熟悉的表情。那表情讓Viggo覺得醍醐灌頂般冰冷,又仿佛那冰冷其實只是神經被灼燒到極點才會產生的錯覺。就像是忽然碰到太熱的水,一瞬間所能感覺到的卻只是冰涼。

在他沒能多想以前,Orli走過來刷地一聲替他拉上浴簾:「媽的,浴簾也不拉,弄得滿地都是水。」
然後他轉身出去,把已經撞壞了的門帶上。

Viggo站在噴頭下閉著眼睛沖頭髮,水從他臉上沖下來,把他的腦子也沖了個乾淨。

思考也是需要力氣的,而他現在沒有這個力氣。
甚至,潛意識裏他並不願意有這個力氣。十分鐘後他關上了噴頭。

旁邊的小架子上有Orli放好的乾淨衣服。他拿起來看了看,是Orli最大的衣服了吧,對他來說卻還是有點嫌小。那孩子不肯吃肉,簡直就瘦得有些過分。他真該跟Henry勻一勻脂肪。

這時候他聽見Orli在外面叫:「Viggo?」
「什麼事?」
「沒事兒,怕你又睡著了。」
Viggo笑起來,又有些感動。原來那傢伙就在門外一直都沒走,生怕他又睡著了。

「你太苗條了,Orli。我要穿著這身緊身衣出去,別人會笑死的。我自己的衣服呢?」
「少囉嗦。你快點出來吃口東西,在這兒睡一覺。你那身髒衣服我還沒洗呢。」

消滅了一個熱三明治以後,Viggo帶著飽飽的肚子躺在了Orli的床上。他本來要求睡沙發,卻被Orli頂回來:「自己放明白點兒,我那個小沙發哪兒禁得起你這個重得要死的人類?」

他從床上給自己拿了一個枕頭和一條毯子丟在沙發上,回來拖了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用一種威脅的眼光看著Viggo,不耐煩地說:「快點上床,別讓我一直在這兒盯著你。」

身上暖和又吃飽喝足的Viggo只覺得睏意排山倒海而來,他很快屈服照辦,前後只用了三十秒,便已睡得人事不知。
Viggo醒來的時候有點不知今夕何夕。
他的手習慣性地摸到床頭的燈,啪地一下打開。每輛拖車的構造都差不多,他用了差不多半分鐘才想起來自己是在Orli這兒。

扭過頭,他看見床頭的小櫃子上放了好幾個相框,有Orli和家人的合影,還有他和Hobbits,以及其他劇組成員的。比較特殊的是Orli和一個高瘦的年輕人一起拍的,那人明顯有德國血統,眼睛狹長,臉骨線條冷硬,絕對算不上英俊,卻有張讓人一件難忘的臉。

兩個人都穿得很隨便,隔開一步站在一條窄街上,表情有點相似,是一種年輕人特有的玩世不羈。不同的是Orli的眼睛裏仍然閃爍著天真,而那個人的眼神則充滿了頹廢與神經質。

Viggo忽然間明白這個人就是Atti。

我不喜歡這個傢伙,他在心裏說,他的眼神裏有太多的東西,不是Orli所能明白的。


Viggo坐起來,一覺睡過他覺得自己好多了。床頭的表顯示是十二點,他想他得先弄點吃的,然後回到自己的車裏再睡一會兒。
他出來的時候看見Orli縮在沙發上,身上亂七八糟地裹著毯子。外面的窗簾不怎麼嚴,透進來光,可以看見他眉毛皺著,好像睡得不怎麼舒服。沙發旁邊扔著一個洗衣筐,裏面扔著好些烘乾的衣服都沒有疊。只有Viggo的那幾件被他挑出來,掛在一邊的衣架上。

不管他對自己多麼馬虎,在Viggo的事上,他總是認真得可以。

Viggo站在沙發前看了他一會兒,有點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叫醒他。
拖車裏光線昏暗,香波和洗衣液的淡淡香氣仍然彌漫在空氣裏,Viggo的一顆老心不知如何就變得溫柔。他實在不忍心叫醒這個稍稍張著嘴睡得正香的孩子,最後決定儘量不驚動他地把他移到床上去。

他很小心地把手伸到Orli的脖子和腿彎底下,這些是他從前抱Henry時練慣了的,動作又輕又有技巧,一般不會讓人驚醒。當然比抱Henry要多用些力氣,不過也多不了多少。他再次想這孩子實在是太瘦了,得想辦法讓他多吃一點。

他把Orli放進被子的時候,有一個東西從Orli背後掉出來。那東西軟軟熱熱,起初摸到的時候嚇人一跳,拖出來看看才發現是一個熱水袋。
Orli一定是把這東西塞在背後暖和他的背來著,是又背疼了吧。早知道這樣淋雨拍攝會讓他背疼,但這倔孩子就是藏著不說。
Viggo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替他把被子蓋好,自己進了廚房。燒了一壺開水,把熱水袋裏只剩下體溫的水換掉。他又耐心等了一會兒,到已經不會燙壞皮膚的時候,才拿回去給Orli熱敷。

他儘量不出聲地做了一些飯,留出一些放在爐子上蓋好,自己也草草吃了幾口。出門前,他給Orli留了一個紙條,貼在他浴室的鏡子上。
最後,他站在門口想了一陣,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他悄悄走進臥室,替Orli上好了鬧鐘,才自覺功德圓滿地離去。


十天後的那場拍攝對Orli而言,簡直就是噩夢。
他一晚上拉弓拉了不下五百次,最後雙手放在那兒不動都會自己哆嗦。
還有那該死的背,每做一個標準拉弓的姿勢,就像有根毒鞭子狠狠抽他一下,有那麼幾次他簡直懷疑是那個合金釘子從骨頭裏掉出來了,在他身體裏頭亂紮。
他真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咬著牙挺過來,而沒有弄個昏倒什麼的鬧劇。

但是終於停拍的時候,他覺得腦子裏那根弦一下子斷了。他拄著弓靠在後面的磚牆上,覺得自己一動也不能再動了。誰要是敢再讓他動一下,他就要當場死給他看。
Viggo找到Orli的時候,他就是那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覺得Orli那張臉簡直就快和他後面的磚牆一個顏色了。

「Orli?你還好嗎?」他走到他身邊,擔心地問。
「很不好。」Orli簡單地說。

Viggo沒說什麼,他伸手到他身後,輕輕幫他卸下箭袋來。然後他開始幫他按摩後背。 當他的手掌放上去的時候,覺得衣服底下那個單薄的背輕輕抖了一下,但他不為所動地繼續下去:「這樣好一點麼?」他問。
Orli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用冰涼的手把Viggo的手撥開:「行了,我想我現在大概能走回拖車了。」
Viggo替他把弓箭拿去還給道具組,然後又趕上他。這孩子真是累壞了,他想,他平時走路有現在的三倍快。

他一直跟著Orli進了他的拖車,當Orli用一雙遲鈍的眼睛看著他時,他說:「我想沒人幫忙你未必脫得下那身衣服。」
衣服上那些中國式的盤扣複雜極了,還有緊得要命的靴子和褲子,看Orli手直發抖彎腰都艱難的樣子,不知道他要怎麼對付。

「不用,」Orli說,倔強地繃緊了嘴角,「我自己能行。」說完他就進了浴室。
Viggo耐心地站在外面。

他很明白Orli的心態,換了是自己也不願意像個廢人似地連脫衣服都要別人幫忙。但是這傢伙的逞強倔強讓他覺得擔心得要命。
不管他的背到底折磨了他多久,他以前都還掩飾得不錯,可是今天的情況很不一般,他根本就沒有裝作正常,要痛到什麼地步才能讓這一向能忍的孩子裝都裝不下去?他想也許真該讓他試試自己剛托朋友寄來的藥酒了。

這時候他聽見浴室裏砰地一聲大響,他覺得心一下子像要跳出來似的,想都沒想就伸手推門。浴室的門鎖自從上次被Orli撞壞後就沒修,所以他沒費什麼力氣就進去了。
他一眼看見Orli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半扭坐在地上,上衣已經脫了,褲子也脫了一半。

「出什麼事了?」Viggo立刻蹲在他身邊,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沒事,」Orli咬著牙說,「就是剛才脫褲子的時候沒站穩。」

Viggo鬆了一口氣,但是當他看見Orli的眼神時他嚇了一跳。
「Viggo」,Orli茫然地看著空氣中某一點說,「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徹底癱了的。」
「胡說八道!」Viggo憤怒地罵他。
他小心地把Orli從地上搬起來,儘量保持他原來的姿勢,Orli一動也不敢動地任憑他搬,只是在牽動到背的時候才疼得瞳孔一縮。這麼近地看他,Viggo才發現他嘴上全都是咬破的口子。

他心裏猛地揪了一下,他知道這叫作感同身受。就像Henry小時候發燒,燒得滿嘴大泡,直說胡話,他簡直就心痛得坐不住,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止疼藥不管用了?」他問。
Orli搖搖頭:「我最近沒吃。」

「為什麼?」
「吃了那個腦子就不清楚,動作總是做不到位,Peter會不高興。」

「Peter是個白癡,你也是。」Viggo狠狠地說。
他把Orli放在床上,替他拽下褲子,蓋好被子。「你等我一下,先別睡著。我回去拿點東西。」他拼了老命跑回自己的拖車,自己都詫異一夜的拍攝以後竟然還能發揮出這麼大的潛力。前後不到十分鐘,他回來的時候喘得像個風箱,Orli大睜著眼睛看著他。

他把一張乾淨的床單鋪在地上,對Orli說:「我得把你弄到地上來。這兒比較硬,而且不會弄髒了床。」
把Orli安置好以後,他從口袋裏拿出那瓶藥酒。
「聽著,Orli,這東西是中國專治跌打的草藥酒,味道很嗆。你可能也從來沒用過,但是我跟你保證它有時候非常管用。你知道,加州那邊很多中國的跌打診所名聲不壞。我現在要給你試試。」

「要試就試吧,」Orli說,「我反正也不可能比現在更壞了。」
Viggo倒一些酒在Orli的背上,然後開始用力搓揉。起初Orli還因為忍痛渾身繃得緊緊的,但到後來,那種仿佛有一團強有力的火在他背上燃燒的感覺,熱辣辣之中帶著舒適,慢慢消除了那種僵硬難耐的疼痛,他一點點地放鬆下來。

Viggo仍然不停地搓著,在確信Orli的背已經好過一點以後,他開始用藥酒幫他按摩胳膊。拉弓拉了那麼多次,不累不痛才怪。他一點也沒想到自己也很累了,他甚至很高興自己的手和胳膊很快就搓得發麻,他已經感覺不到疲倦。

「停下來!」Orli忽然說,聲音裏帶著鼻音。
「很疼嗎?」Viggo緊張地問。
「不,已經好多了。」Orli臉埋在枕頭裏悶悶地說。
「那就再搓一會兒好了。這個搓得越久越有效果。」

Orli有一會兒沒說話,Viggo自覺自發地打算繼續。但是忽然,Orli從背後伸過手來,抓住了他的。
「我說停下來。」他有點惱火地說。
Viggo有點吃驚:「怎麼了?」

「沒什麼…只不過…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Viggo笑起來,這讓人怎麼回答呢,孩子們總是問這麼高難度的問題。
「嘿,小子,這可真是個好問題。」他開玩笑似地說。
他看見Orli翻了一個身,這次好像不怎麼費勁。中國人發明的東西有時候真是神奇。他感激地想。這小子剛才還動都不能動呢,現在已經可以自己翻身了。

他自己高興了一陣,才發現Orli正望著他,臉上是一種他從沒見過的表情。
「Viggo--」,Orli的語氣有一種深思熟慮的悲哀,「你把我慣壞了,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你了,我該怎麼辦?」
Viggo有點好笑地問:「你說〝失去我了〞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太老所以會比你先死?」

他忽然想起來Henry五歲的時候剛剛明白什麼是死,每天晚上睡覺都抱著他的腿不讓他走,哭兮兮地說:「爸爸,我不讓你死。」好像他一踏出臥室門,就會暴斃似的。

「不,不是那個。」Orli說,「我是說有一天你會討厭我,見到我就噁心,你會再也不想看見我,寧可沒有認識過一個名叫Orlando Bloom 的人。」

他說這些狠話的時候,眼睛睜得極大,瞳孔卻縮得很小,那種冰冷痛苦的光,就像一隻被主人狠狠踩了爪子的貓。
Viggo開始意識到這不只是一個孩子天真幼稚的問題,他的老練世故以及一個藝術家的敏感使他感到,這是一個成年人在太久的痛苦思考後再不能忍耐而暴發的問題。
他隱約看見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正在露出本來的面目來,這使他覺得大難臨頭的惶恐,忐忑而心慌,煩躁莫名。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丟下一切就此走開,再也不必面對這些問題。

但在一片混亂中,他看見Orli的眼睛,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那麼冰冷而痛苦的光芒,帶著種豁出去的絕望,那就像是兩根尖針一直一直紮進他心臟裏,讓他疼得頭上冒汗。
他怎麼能夠傷害這個人?他怎麼能夠?他一輩子也做不到這個。

「不,」Viggo開口的時候,聲音乾澀:「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永遠不會討厭你。我知道我絕對不會。」
他說這話的時候緊緊盯著Orli,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那個時候就像是風雨欲來的海面,朦朦滾動的灰霧裏一閃一閃的煙藍。

Orli看了他一會,忽然閉上眼睛:「Viggo,」他說,「你想讓別人相信你的時候,簡直就像是一個巫師。」
Viggo笑了,動手把Orli翻過來。看不見那雙眼睛,他心裏忽然一陣輕鬆。

輕輕拍了一下Orli的背,他說:「精靈小子,你們天天吃草吃花的,也實在是太瘦了。」
他又倒了些藥酒出來,奮起餘力在他背上猛擦:「我們得再加把勁,Mortensen 醫師可不能在你身上壞了招牌。」
他聽見自己的笑聲,非常自然,像是什麼都不曾察覺到一樣。但是他自己知道所有這些談笑風生都只不過是種訓練有素的虛偽。

他為這種虛偽感到痛恨。
但是他無能為力。


Helm Deep 一場戲終告拍完的時候,劇組上下一片歡騰,普天同慶。
他們陸續乘車返回了大本營。

當兩個月下來也減了不少肥的Peter用小喇叭廣播「三天假期」的時候,幾乎被借機發洩的人們奪下喇叭,暴打一頓。

「三天?我覺得半年都歇不過來。」Viggo搖著頭說,「不管怎樣,有什麼計畫?」
「先睡一天再說。」Orli打了一個極其徹底的哈欠,幾乎涕淚交流。
「英雄所見略同。」Viggo笑,「然後呢?我猜,你要去北島找Hobbits他們?」
Orli搖搖頭:「不知道,現在腦子累得不能動…你呢?」
「也許會去釣魚,不過你們年輕人不會有興趣的。」

「誰說咱們沒興趣?」他身後有人接岔兒,竟然是Billy。
Viggo常常覺得如果有人比Orli年紀大卻比他還像個孩子,那就非Billy莫屬,那是活脫脫的一個hobbit,Peter 挑中他來演Pippin真是英明之極。這幾個幸運的逃過了HelmDeep之劫的Hobbits居然也回來了,還能跟他們一樣享受這三天假期。

Orli一下子活起來了:「他媽的,你們這些該死的傢伙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嚷嚷著沖過去,和幾個Hobbits摟成一團,又打又鬧,親熱得不得了。Viggo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覺得這幾個大孩子湊在一起簡直就能夠上房揭瓦。
他可沒料到他們鬧了一陣,就又把矛頭轉向了他。

「Viggo,說好了。這回你去釣魚可得帶上我們五個。」Elijia在他肩上搡了一下說,他們說話好像非得動手動腳才能傳達自己的意思。
「好吧。」Viggo苦笑,他早領教過,被他們纏上是沒辦法脫身的,只有屈服。他已經可以預見到在他們的吵鬧聲中,那一帶海邊所有的魚都會溜之大吉。

「明天我要睡覺,你們去買這些東西來。」他掏出筆,在紙上寫下各種漁具的名稱規格,「還要買點吃的,以及睡袋帳篷,我們要在外頭露營。」
Sean把紙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折好。他是那五個人裏最細心負責的,不用說採購是他的事。

Viggo又打了個哈欠,這已經是他一分鐘之內第六個了。
「再見,」他說,「我得回家去睡了。還有,我的車裝不下六個人,你們自己商量吧,開誰的的車?」


他們去的是莫比利克海灘。
那是個釣魚的好地方。但是Viggo一行人的到來嚴重破壞了那裏的和諧,不少老釣手對他們怒目而視。

Viggo十分羞愧,他覺得自己把這麼一群活寶帶來簡直就是存心陷害。他儘量把幾個人往比較荒僻的海岸帶,這裏魚很少,但是反正他們也不可能釣到魚,Viggo倒不怎麼在乎。

他教那幫孩子接線裝竿,教他們如何把線拋出去。他們玩那個玩得十分上癮,Viggo一個不注意,已經演變為飛鉤鉤人--Elijia一鉤扔出去,就把Orli的帽子鉤了下來。
他們笑得滾倒在沙灘上,笑聲驚天動地。

Viggo無可奈何地想除了天生聾子和剛被震聾的魚,這片海岸大概連個魚苗都不會有了。

他坐在魚竿前低著腦袋,在一片喧嘩中沉入了夢鄉。

……

醒來時他覺得有一個東西正試圖在夾他的腳趾,他一下子跳起來,發現Orli正笑得打跌,從他腳下捉起一隻螃蟹。
「你一向就是這麼釣魚麼?」Orli嘲諷地說。
「不,根據夥伴的不同會有所調整……在哪兒抓的螃蟹?」Viggo揉了揉眼睛說。

「它們就在沙灘上爬。」Sean興致勃勃地湊上來,「不如我們捉螃蟹好了。」
Viggo忍不住笑出了聲,對莫名其妙的Sean 說:「我今天才知道螃蟹沒有耳朵。」


傍晚的時候幸運的Dom竟然真的釣到了一條魚,但在幾個人的爭搶下那條魚很快鱗片剝落死得梆梆硬,此外他們還捉了十來隻螃蟹。帶著戰利品他們得意洋洋地進了一家海鮮餐館,讓人家幫忙處理。

新鮮海產的味道棒極了,連Orli這個號稱吃素的傢伙也頗吃了幾隻螃蟹。然後他們才發現他們弄的那點東西還不夠填牙縫的,只好又額外點了很多。
他們喝了不少啤酒,每個人都有點醉醺醺的。

那天晚上的月光亮得像流動的水銀,海浪裏點點星星的磷火因此顯得微弱而飄忽。
Sean和Dom喝著啤酒撿貝殼,一會兒跑回來打開衣襟嘩啦扔下一堆,傻笑兩聲又再跑開。
Elija 和Billy趴在地上修一個沙子城堡,Orli蹲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幫忙和和沙子。然後,就在這一巨集偉工程剛剛完工,Elijia和Billy躺在沙灘上擊掌互祝的一刻--
Orli忽然跳起來,大笑著,一個大腳將它搗毀。
兩個辛苦的建築師愣了足有半分鐘,才知道氣得發瘋,他們在沙灘上追逐著一邊囂張大笑一邊倉皇逃竄的Orli,所到處塵土飛揚。
Orli左躲右閃,快得像一匹小馬,一直把兩人甩在身後。他最後一直沖到海裏,再也跑不動,在他彎下腰喘氣的時候,終於被那兩個人按倒在淺水中,一頓胖揍。
Viggo不放心地跟過去看時,Elijia和Billy已經打得滿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左一右地從他身邊過去。

「我們已經把那個渾蛋殺了。」Elijia拍拍他的肩膀打了個酒嗝。
「謝謝你們為民除害。」Viggo煞有介事說。
那兩人嚴肅地點點頭,走了。

Viggo好笑地走過去,看見Orli仍然躺在海水裏,大睜著眼睛,目光呆滯。
「別裝死了。」Viggo伸腿踢他。

忽然之間,他覺得天旋地轉,月亮像從天空裏掉了下來,他的耳朵和鼻子裏一下灌滿了海水。整個世界奇怪地安靜了,眼前是一大片幽異的深藍,不知道是夜空或是大海或是沉在海水裏的天空。他看見兩顆星星朝他臉上砸下來,他不由地閉上眼睛。
然後有個東西碰到他的嘴,那味道是鹹澀的海水還有啤酒的芳香。那是一片冰冷裏唯一的那一點火熱,就像是這個世界上第一顆火種,或者是末日來臨前最後消失的一線火花。

Viggo覺得腦子裏被人放一隻燃燒著的螺旋,令他又熱又頭暈,他覺得他的靈魂正打著轉兒地沉下去,慢慢沉到意識底層一個他從來不知道的角落。他覺得自己一定要溺死在那兒再也浮不起來了,然而即使是死也是一種帶著甜蜜痛苦的歡樂……

大概是喝了太多啤酒的緣故,那天晚上的事Viggo都記得不大清楚。他只記得後來自己被Orli抓著頭髮從海水裏拎起來,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就像是方才那兩顆墜落的星星。

他還記得Orli像個真正的精靈一樣,在月亮底下發著螢光。

……

那天半夜,Viggo毫無來由地醒了,躺在睡袋裏清醒異常。
在兩個人的帳篷裏,他看見躺在那一端的Orli,有一小點光亮閃爍在他腦袋上方。
Viggo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那是他頭髮上沾的海水中的磷火。
他就那麼一直盯住那一點微光不放,直到他的眼眶中滿是淚水。


……

不知怎麼回事後半夜開始下雨,露營的人們紛紛咒罵著爬出帳篷,朝自己的車狂奔。
他們幾個也出了帳篷,卻沒有立刻回車。
Orli站在大雨裏聲嘶力竭地吼叫,然後他脫了自己的上衣,光著膀子朝大海跑去。
Hobbits們都瘋了,他們也像Orli一樣,脫掉上衣朝跑進海水。在黑沉沉的夜裏他們放聲呼號,壓過了海上所有風浪的聲音。

Viggo是最後一個跑過去的,當他的身體接觸到冰冷海水的一剎那,就在那一剎那,他被那種無比強大的冰冷自最深的心底榨出一聲長長的野獸一般的嚎叫。

他覺得在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裏,他從來沒有像這樣一刻一樣地活著,這樣狂野,絕望,痛苦,而又放肆無忌地活著。那就像是藏在他靈魂裏的另一個自己,在那個無比黑暗的大雨之夜,腥鹹而冰冷的海水裏,自他腦海的禁錮中劈開血肉衝殺出來。

他閉著眼睛,淚流滿面地奔跑,直到海水繩子一般裹住他的雙腿,他栽倒在海水裏,大雨一鞭一鞭抽打著他的脊背。


這麼痛苦的快意,他一輩子不曾經歷過。
那個夜晚讓他從此不忘。





※※※※※

某羊必須聲明...這不是某羊或者本國人寫的,而是有人翻譯外國文章
若是有侵犯到權益,麻煩請回覆,某羊會盡快刪除此文的...

其實只是想將一篇很棒的文章跟大家分享,只是想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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